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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的话,小侄明白了。”林瑜点头道,怕是之前那一场风暴的结果,不过既然人还活着,那就改变不了他要知道完整的始末的决心。
林如海堪称头疼的看着眼前没什么表情,但是看得出坚持的林瑜,只好叹气。早晚有一天他回去京城科举,与其让他到时候再去胡乱打听,重新把人给得罪一遍,还不如由自己告诉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叹道:“你可知道那拉氏?”
林瑜听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话本上书生救美的现实版。只可惜所谓的现实,就是童话的黑暗版本,或者说没有被美化之前原本的模样。而他的父亲既不是那个书生也不是那个被救的美,而是被懦弱的书生推了一把的倒霉炮灰。
当然,每一个故事都需要一个合格的反派,就是那拉氏家族的一个普通纨绔。自然,能做好一个纨绔的家庭背景不会普通,但是既然都已经被流放了,便是林瑜一时也没办法追到宁古塔去报仇。
“那个书生当年会试落了第,回乡之后便被我托人找了个罪名褫夺了功名,这辈子再也无法科举。”林如海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的。也是,就算他面上看起来再清雅不过的一个文人,也改变不了他也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出身。平日里虽然谦和,也从无作奸犯科之举,但是真要有人犯上头,用这样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过是抬抬手的小事。
可能在林如海的眼里,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了,所以他毫不忌讳地将当初的人和事,以及他们后面各自的结果事无巨细地都说给了林瑜听。
点了长随叫好生送走了林瑜,林如海这才放松下神经,揉着额头,只觉得比当年做最讨厌的八股还头疼些。适逢贾敏遣人来问,他便干脆起身回了内院。如今还没有正式上任,叫他捡空子先松快一回,日后担起盐政可就再难得这样的日子了。
贾敏正犯愁,林瑜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更难得的是那份心意,便想问林如海心里是个什么章程。哪知他竟直接回来了,面上神情复杂,看着没有了用午膳时的那番高兴,就问他:“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不成?”一边忙忙地上前伺候他脱下大毛的斗篷,不叫外头的冷意沁了身。
“算不得烦心。”林如海挥挥手,贾敏便会意地叫丫鬟都下去,带人走尽了,这才与自己的结发妻子道,“我原想着瑜哥儿是公瑾,哪知,竟是孟德。”
贾敏也是男孩一般诗书教导着长大的,因着父亲贾代善喜欢,更是亲自带着口手相传的学了好些外头的事进了肚里,是以林如海有事从不瞒她。她乍一听林如海这么说,竟一时愣住了。好久,方缓缓地吐气,拉着自家夫婿坐了,道:“论理说,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只是,在本朝,孟德只怕比公瑾要好做些。”
林如海不意自家夫人竟说了这番话,细细一品,方无奈地摇头笑道:“还是夫人解得切。”他拿过茶壶来,亲与她倒了一碗茶,道,“原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君视臣如草芥。”,臣自然视君如仇寇。这最后一句,夫妻两个相视一眼,茶碗一碰,自在不言中。
却说林瑜回了自家,多年的疑问虽得到了解答,只是心中实在怅然。
对一般人而言,那样的结果也的确足够让人满意。那拉氏虽然犹在,但是因为卷进了太子的逼宫风波之中,势力大减。当年直接打死了林瑜父亲的人更是一家都被发配去了宁古塔,不出意外这辈子都回不来。而那个多管闲事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反而临阵脱逃的懦弱书生也获得了再也无法科举入仕的结果。这对在这个时代往往举一族之力才能供出这么一个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那个美人也是个命苦的,当年她仍旧被抬进了那个纨绔的后院。随着纨绔一家被抄家流放,自然是随着仆役一同被发卖,如今也已不知飘零到何方了。即便不是如此,林瑜也不至于找一个同属于受害者的弱女子麻烦。
一个看似很完美的结局。
“可是,当年又有谁真正是因为我父亲的死而付出代价的呢?”林瑜摩挲着手里的印鉴,在无人的外书房轻声道。抛开后面的一系列发展,单看这件事本身,林瑜只看到了无处可诉的受害者,以及在权势的保护下的特权阶级。
打死了人,却连一个像样的口头惩罚都没有。就像是当年林母之死,林瑜敢确信,即使当初他第一时间就将这件事发作出来。一个是三岁还不知前途却抱着金砖的幼童,一个是已经有了个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族里会如何选择他再清楚不过。
都是拿一个替罪羔羊出来,一方面不伤了族里的‘体面’,另一方面受害者那边也能糊弄过去。
若非出了林瑜这个变数,只怕他一家早就已经死绝了,哪里还能有后来的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即便如此,林瑜养了三年的吸血虫也是冒了风险的,否则姑苏地界向来算是太平,他又何必明里暗里的培养忠心的侍卫。
林瑜提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写下宗族二字。随即,又紧着写下皇族、家天下几个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的死亡,都脱不开这七个字,他想。
林瑜从来都不喜欢这个时代,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是无奈之下的选择,甚至于如果可以选的话,他本身并不想要这样补偿。但是,就像是之前说的,他父母缘浅。可以说那短短的三年,林父与林母的关爱是他两世少有的亮色。
没什么比得到后再失去,更让人糟心的了。
如今,林松一家已经死绝了,林氏宗族也被他治得少了许多蝇营狗苟,算是干净了。但是,直接导致了林父死亡悲剧的那些京城的特权阶级呢?
从没有像这一刻,林瑜怀念自己出身的那个时代。
对,无论什么时候,怎样的制度之下,特权阶级总是无法避免。但无论如何,普通民众还有法律,还有舆论,还有一条陆可以走。世界虽然依旧是不公平的,可至少还有希望,不是全然的黑暗。
所以,是这个社会的错,是这个世界的制度错了。
是贯穿了整个皇权统治基础的‘纲常’二字,错了。
这林家的气象倒是与他见过其他大户人家不一般的严整,贾雨村没想到林家年前就来请他,照他收的这个小学生的说法,只要上得学,念得书,又何必纠结日子是否接近年关呢?贾雨村深以为然。
他收拾了简单的包裹,来这一看,房舍齐备、书本亦然。另有下榻休息的院子,一般的丫鬟婆子侍奉,和他在张家看到的一样。
按李兄的说法,这个小学生幼年失怙失持,独个儿在舅家时不时的照拂下才长这么大,正缺乏一个长辈教导,他看来却不然。
这瑜哥儿看着年幼,实则心中自有丘壑,大有古人之风。林家的规矩和张家比起来也是两样,虽则看起来严苛古怪,实则有效非常,贾雨村毫无怀疑若是有人胆敢走出自己的所属范围一步,立马就会被那些不时巡逻的护卫拿下。
整座宅子秩序井然,能坚持着将这样的规矩执行下去的,又岂能轻易就被动摇?贾雨村活了这么大,交友也算广阔,又怎么会不知越是大户人家,越是有那一竿子打量着自己伺候老了的,在小主人面前就尊贵起来,常有欺上瞒下之举。像如今的林宅这样做到临行禁止何其难也,他心中暗暗叹服,只恨不能亲见先林老爷一面,颇为遗憾。
他只当这般规矩是先林老爷定下,林瑜只是遵照为之,即便如此也觉得林瑜这学生已是不同寻常了,若是被他知道这都是短短三年之内林瑜一手打造,内心不知多惊涛骇浪。
幸而林瑜治家严谨,少有人敢胡乱说话,更是少有人知道这般事实。
贾雨村一个做先生的,倒是可以随意在外院的园子里走动赏景,他身穿葛青文士袍,头戴同色生员巾,从头到脚都是簇簇新的,乃是这边绣娘赶制出来,林瑜这个做学生的一片心意。抚了抚开得正盛的白梅枝,还未等身后的小厮赶上来奉承,他自放了手,抬脚又逛去了。
他略走了半个时辰,又见一对护卫巡逻而来,见了他赶忙抱拳,道一声先生,告罪后就继续走下去。
第四波了,贾雨村心里不由得暗暗算了下,正巧一刻钟一波护卫,半点差错都没有的。也不知这些护卫怎么算的时辰,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突然看见眼角余光里一闪而逝地屋檐的一角,他驻了足,不由问道:“那里是?”
那小厮是个机灵的,林老管家千挑万选了这么个,除了照顾这个坐馆的先生,更多的便是不想让一个外人撞倒什么,毕竟这林家和别的大户人家是两样的规矩,每个人提点着可不行。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笑道:“原是下人房,大爷说府上就他一个正经主子,很不必百十来个的伺候着,便辞了好些人,这些屋子可不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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