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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言站在亭子里,看着满脸愤慨之色的郑光也不知心中是何种滋味,其实他早就默默的承认了东南之战和河套之战不能同时展开,朝廷一定会无法支持下去,但是出于一颗功名之心,无论如何也想在自己首辅的任上为大明至少解决一件困难的事情,他做首辅以来,南倭北虏的现象并未得到改善,自觉无法继续担任更长时间首辅之职的夏言有些着急。
正是因为此,他才会如此努力的推动河套之战的进行,但是一片策论就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所以即使他知道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头上,真正拿主意的是嘉靖皇帝,只是知道归知道,他还是无法坦然地接受自己碌碌无为的离开首辅的位置。
他是一个负责任,有进取之心,不甘被蒙古人压着打以致颜面全无的内阁首辅,自成化弘治以来,内阁首辅的职权日重,到张居正时达到顶峰,权倾六部,六部成为内阁的下属而不是皇帝的下属,或者也可以说是内阁首辅的下属,内阁首辅和内阁次辅之间的职权差距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内阁首辅有些时候具有一定的决策权,而次辅没有。
虽然在嘉靖皇帝的治理之下,什么决策权之类的都在他的手里,但是那也仅限于他感兴趣的事情,并非所有事情他都要揪着不放,若真是如此,那他就堪比明太祖朱元璋,把满朝文武当作纸糊的,自己大权独揽,嘉靖皇帝没那么多时间用在朝政上,他还要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时间去和天地沟通,所以除军国大事和人事大变动之外,日常政务全是夏言在做决策。
所以,与其说嘉靖皇帝是帝国的实际治理者,倒不如说行使这个权力的是夏言,夏言才是大明帝国的实际治理者,而嘉靖皇帝是实际统治者,他具有最高决策权,但他并不是每一天每件事情都要去行使这个权力,而夏言的最高治理权却是每天都在行使。
所以夏言非常在意自己的地位和权力,执掌如此权力,占据如此高位,却在数年的首辅职业生涯里没有做到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只是在东挪西补,疲于奔命,勉励维持大明帝国这具百病丛生的躯体的生机,如此作为,不过一个裱糊匠而已,怎能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这比起他的后辈李鸿章还要不如,李鸿章虽然自称“一生风雨裱糊匠”,但他好歹是洋务运动这个历史大事件的主导者之一,为中国的发展做出了不少贡献,至少是个功臣;而夏言,虽然名声很好,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或战绩……
额,提拔了徐阶,为未来扳倒严嵩留下了一线希望,算不算呢?
如果河套之战成功了,这将是夏言职业生涯的完美谢幕,他就会带着份荣耀完美谢幕,他知道他屡次忤逆皇帝的意思坚持原则,已经使皇帝对他的忍耐心已经渐渐消磨完毕了,他之所以不顾一切的力争这次机会,不惜消耗掉皇帝最后一丝耐心,就是想着办成这件大事之后功成身退,等拿下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大政绩之后,带着荣耀离开朝堂,像他的前辈张璁一样,带着改革的成果,功成身退。
可是这最后一次争取的希望却被另外一个更加实际的策论给取代了,一切皆为泡影,他自己都预感到皇帝会在近期对他动手,也许是劝退,也许是寻个理由辞退,他最后的地位,历史的盖棺定论,也就是一个勉励维持国家机器运转的裱糊匠罢了……
他应该是非常恼火的。
但是此时此刻,夏言看着一脸愤慨和自己争论,坚持表述自己心中正确的理念,并且还对未来有所希望的郑光,他突然发现充斥自己心中的不满和焦躁渐渐消失了,直到郑光说完了全部的话语,他甚至觉得自己要被说动了,甚至觉得自己为了留下最后一个政绩而没有去更多的考虑收复河套之后的战略,大明是否可以在此时此刻发挥出河套的作用……
他细细地思考,仔细的考量,从军事,政治,经济等等方面去思考,以一个内阁首辅的专业眼光去探寻这个问题,最后,他沮丧地得出结论,此时此刻,就算大明朝夺回了河套,也无法发挥河套跳板的作用,原因很简单,没钱。
他微微叹了口气,坐在了亭子里的石凳上,瞧着池塘里一跃而起的漂亮锦鲤鱼,将手里一直握着的鱼食抛入池塘中,引得鱼儿争相夺食,良久,夏言低声开口道:“你走吧!”
郑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夏言的话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了……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事情了?也不请顿饭吃吃?按照套路,你不是应该欣赏我,然后把我看作未来的栋梁之才,大力提拔我吗?虽然我一定会拒绝,但是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郑光不知所措之际,夏言的声音再度响起:“尽管你与老夫的看法不同,观点不同,但是,老夫必须承认,你有才华,也是一个一心为国之人,大明能有你这样的官员,是一件好事,翰林院是一节阶梯,也是一块敲门砖,只有进去的人,才能在未来走到那个足以实现理想抱负的位置。
但是翰林的生活很清闲,很是无趣,不少翰林就在这样的岁月里逐渐消磨掉了棱角,顺带着把雄心壮志也给消磨掉了,他们是入不了内阁成不了大事的,只有耐住寂寞,挺住诱惑,还一直坚守底线,坚持心中信念之人,才能从翰林里脱颖而出,真正的成为一个可以成大事之人,郑光,你有那个才华,有那个抱负,老夫希望你可以坚持自己的信念,不要为外物所动,不要让清闲消磨了自己的雄心壮志。
然而雄心壮志不被消磨,却也只是一个开始,从郎官,到六部属官,再到六部主事、侍郎、尚书,最后达到内阁阁臣的层次,还有很多路要走,很多事情要学着去做,官场之上,光会办事情,虽然会成为很重要的人,但却永远都成不了领导之人,老夫会办事,但是老夫更清楚,办事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办事,要付出些什么。
很多人就在这个过程中把雄心壮志给丢掉了,换成了满腹权欲、财欲、****,成了一个人人不齿的贪官污吏,为祸百姓,最后,他们就会倒在那条路上,遗臭万年;还有一种人,不会倒下,他们不仅仅满腹的权欲财欲****,还多了更多的奸诈狡猾,谓之权奸,那是奸佞集大成者,一旦出现,必然祸害一朝甚至两朝三朝。
只有最后一种人,没有满腹的权欲财欲****,但却有比权奸更多的奸诈狡猾,但是他们一样可以流芳百世,这类人,谓之贤臣能臣,你不要觉得奸诈狡猾之人就一定是奸臣,做官,难,做贪官,更难,做清官,最难,因为做清官,要比做贪官更奸更狡猾,心要更狠,更黑,只有这样,才不会成为失败者。”
夏言抬头望向了天空,缓缓道:“到最后,他们才能站在至高之点上,施展自己的抱负,完成自己的理想,造福于民,流芳百世,尽管一路走来,他们身上沾染了太多肮脏污秽之物,但是,内里却是干干净净的,如同莲花,虽出自淤泥之中,却清白圣洁,心怀光明,郑光,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光字,老夫希望,终此一生,你始终心怀光明,无论在何种逆境之下,都要心怀光明,不忘初心……”
夏言的声音落在郑光的耳朵里,非常温润,却又坚决,宛如冬日暖阳,温暖,圣洁,一如他这个人。
然而正当郑光以为夏言要说些什么别的话的时候,夏言却又说道:“同样,因为你与老夫看法不同,观点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你不必对老夫自称学生,老夫也不是你的老师,日后,不过同殿为臣而已,你有你的想法就坚持下去,不要因为任何事情而轻易改变,轻易改弦更张之人,绝非善类!不可与谋。”
说着,夏言又一次抛下了一片鱼食,转头看了看郑光,摆摆手,低声道:“走吧!”
说完,夏言便不再看向郑光,那早已不知去向的老管家如鬼魅般再次出现在郑光的身后,冷不防一声“郑修撰请随老奴来”吓了郑光一跳,再看向夏言的时候,夏言已没有再关注郑光。
略有些失落迷惘的往回走了几步路,郑光恍然明悟,夏言虽然不愿意做自己的老师,但是,他已经告诉了自己很多,教会了自己很多,几乎把他一生的智慧都浓缩在这几句话里,他不愿做自己的老师,却已经倾囊相授,虽然不知这是为何,可是这个老头子,他真的很可爱!
郑光猛地转身,朝着小亭方向跪下,三叩首,高声道:“恩师之言,弟子谨记在心!此生绝不相忘!老师!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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