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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忻禹没有来翠湖居,第三日也没有来,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十五日。
知棋还不怎样,其余几人脸色已经变了。容郁早起净面,一摸水,竟是冰凉得刺骨,唤了知画来问,知画懒懒地答:“起晚了,热水都抢光了。”眼中不屑,仿佛在说: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扭腰要走,冷不防眼前一黑,脸上狠狠挨了两下,又快又重,五个指印立时清楚地浮了出来,她吃惊地掩住脸呆在原地:翠湖居前后换过七八任主子,容郁算是脾气最好的一个,底下有服侍不周她从来不恼,只细语轻言点破,是以知棋对她死心塌地。可是知画心里清楚,从来没有哪任主子在翠湖居能超过两年,皇帝连续几日不来已经是失宠的预兆——说到底知画并不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曾经和自己一样身份低微的宫女。
容郁没有多看她一眼,吩咐知书另打水来,知书嗫嚅了半晌,终是没说什么,老老实实下去。容郁转身进了里屋,只留下知画一个人跪在外面,肿着面孔,含的两泡泪挣扎着,没敢流出来。
跪了半日,已经是辛酸满腹,眼看红日遥遥落下,知棋掀了帘子出来,知画忙拉住她衣角央求:“好姐姐,帮我求求娘娘。”知棋左右看一看,低声责道:“明知道娘娘这几日心里不痛快,还非往这刀口上撞,你何苦来。”知画眼睛往里堂瞥一眼:“我知错了,姐姐救我!”
知棋看她半晌,叹气道:“正是娘娘让我传话叫你起来,快进去谢恩吧。”
知画揉着膝盖挣扎着要站起来,忽地外帘一掀,徐公公尖细的声音挟着北风刮进来:“皇上驾到——”
知画这回真的腿软了,“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容郁正在妆台前梳发卸妆,听得通报,手一抖,梳子险些脱了去。镜中苍白消瘦的面孔,眉不见青,唇未着朱,只看见清秀的轮廓,不见多少丽色。
忻禹一步跨进来,室中阴暗,尘光飞舞间青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他伸手去,想替她拢上鬓角碎发,青衣女子低眉唤道:“陛下!”
光影顿碎,廿年的时光停在指尖,只一个瞬间。
是了,她怎容自己如是轻薄。
忻禹微微叹一声,痴望住镜中模糊的轮廓:一把长发,一双清眼,薄唇,略尖的下颌,无不像足了她。只那一对眉,单薄一线,弯成柳叶形状——不,不是这样的,忻禹拾起眉笔细心描去,浓郁的眉,扬起时候有不容分说的英气逼人而来。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城北的杏子林,就在平留王府邸左近,那时候柳言还不是平留王,他还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王妃。想到王妃两个字,仿佛被锤子狠狠砸在心上,隔着廿年的光阴,依然是疼的,只是那疼也钝了些,不似当年,那样尖锐,那样鲜明,让他在许多年后看到烙刑二字忽然就想起来,烧红的烙铁曾经这样印上他的胸口,一路摧枯拉朽,将他腔子里最后一点心也毁个干净——他是无法忍受那样的酷刑啊。
那是她的印记,让他再无法爱上别人,穷此一生。
——然而你爱过她么?他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声问自己,没有回答。青衣女子苍茫的眼眸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偌大的皇宫,他只听到皇后悠长的呼吸。她与他共享一段记忆。
忻禹搁下眉笔,轻拥住容郁,把头埋进她的发间,一迭声只问:“你还好么……你还好么……”声音带着颤,无限惊惶。
容郁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却也知道他必然是想起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子,她长了和她一样的面孔,可见并不是绝色——皇后柳微才是绝色。容郁不明白这样姿色平常的一个女子如何二十年如一日地占据天子的心——或者只因为他没有得到过?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往往记得更牢些。
容郁看见镜中的自己,单薄的唇线微微上扬,一抹讥笑缓缓化开。她忽然想起平郡王柳洛的面孔,像,真像。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忻禹立时察觉,他放开她,但仍是凝视她的面孔,须臾不肯移开。
他说:“陪朕去见太后。”
可是天色已经晚了,容郁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来。
太后素来清心寡欲,等闲不肯召见闲杂人等,莫说容郁小小一个宸妃,便是皇后,也经年难得见上一面。连早晚请安都一概免了。
容郁在兰陵宫时听下人透露过一句半句,太后是忻禹生母,先帝时只是贤妃,品次比宸妃还低上一级,据说风华绝代,极得先帝宠爱,一度想要扶持为后,可是太皇太后不肯松口,理由是“乡野村妇,焉得此幸”。容郁追问:“既然这样,陛下又是先帝第七子,如何有份继承大统?”那些宫女太监自然答不上来。容郁后来入主翠湖居,辗转打听不得要领,反是知棋旁敲侧击提醒她,翠湖居的主子虽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是时限最多两年,一旦多嘴,保不定会被提前送去关睢宫。这才罢了。
容郁换过正装,她成心要哄老太太欢喜,连耳坠手镯都一并选了素色。忻禹歪在床上看她上妆,忽然笑道:“我若是你,就什么钗环都不戴。”容郁心中疑惑,却也知道忻禹此举是要保她今日荣宠——难道说,那些妃子被送入关睢宫并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令出自上?不敢多想,忙忙退去钗环,浅紫色衣,配银白披风,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清水脸,眉目青青。
忻禹没有再说什么,漆黑的眸低下去,茫茫如夜。
慈宁宫是整个皇宫中距翠湖居最远的地方,偏远。冷清。
忻禹与容郁没有坐撵,并肩走过去,一路寂静,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园子里的花有晚上开的,映着月色皎皎,香气清幽,容郁偷眼看身边的人,侧面极清俊的轮廓,若在民间,有这样一个夫婿,也可以称得上良人了。民间的良人是可以让妻子依偎信赖的男子,可是她身边的人,便是距离如此之近,她也看不到他的心——或者他是没有心的吧,他的心给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子,纵然失者永失。
“这么晚了,皇儿有什么事?”太后简简单单一身素衣,头发却是一丝不苟梳成盘髻,露出苍白一段颈,被宫女簇拥着站在如意殿上,目色凛冽。
容郁盈盈拜下去,心中却想,若单只论风华,确也担得起绝代两个字。可是年华是这样明白的一件事,清清楚楚写在每一个皱褶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终有这样一日,只能用温润而再不能用明亮来形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太后瞅着她许久,并没有叫她起来,只道:“皇儿平身。”
忻禹过去扶母亲坐下,也没有看容郁一眼,宫人都站在该站的位置上,空旷的殿堂里就只容郁跪在地上,如同一件摆设。
忻禹落座,从旋丝玛瑙盘中拈起一块糕,并不入口,却漫不经心说道:“阿微疫了。”
疫了。太后虚应一声,仿若空茫无所依,许久才回神来:“各地藩王都进京来悼丧了么?”
忻禹回道:“都来了。”
太后凝视他:“你这孩子,怎么连母亲也骗起来了——勤王和瑞王也来了?”
忻禹也不意外:“母后明鉴,六哥和十一弟没来,不过都有正当理由,西北边不安宁,十一弟走不开。”
“那勤王呢,他也在边境么?”
“六哥病了,禁不得舟车劳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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