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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的队伍里,除了两个搀着纸人的童男女和抬着纸花轿的四个轿夫以外,小花匠的亲戚朋友还来了十来个人,都穿着崭新的衣裳,跟活人娶媳妇儿一样,看着挺隆重,这说明小花匠家里人也挺重视这场阴婚的。
这个时候,迎亲队伍里有个年轻小伙子跑进蔡府,小伙子穿一身黑,胳膊上还带着一块黑布,他在阴婚里扮演的角色叫“通喜”,说白了,就是个报信儿的,小伙子跑到蔡府里喊一声,新郎迎亲来了。
喊过以后,娘家这里的人就开始有动作了。我高祖父这时候身穿白袍,提着一盏白布灯笼,赶紧走出蔡府大门。在他身后,八个老练杠子工抬着小兰的棺材。
那个通喜的小伙子把胳膊上搭的那块黑布蒙在小兰的棺材头,就好像是给在新娘子蒙盖头一样。
等棺材稳稳抬出蔡府大门,棺材不落地,小花匠那边的人,赶忙把那顶纸糊的花轿放在棺材上,就好像把新娘子请进了轿子里一样,咋一看,就像个棺材罩,但是这顶花轿做工很是精致,用料、画活儿都很讲究,要比棺材罩奢侈上多倍。
这一切,都和活人成亲差不多,只是没有鞭炮和唢呐,一切,都好像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着,撒下的冥钱满天飞……
小花匠的坟地,离县城不远,就在城南几里外的一片小土坡上,地方有点荒凉。我高祖父不懂风水,要是王守道在这里,或许能看出小花匠坟冢位置的好坏,说不定还能给小兰和小花匠找个更好的地方。
到来坟地以后,小花匠的坟墓已经被人刨开,里面的棺材有些腐烂,散发着些许怪味儿。在墓坑周围,站着几个打墓坑的土工,全都拿着工具。
在小花匠棺材旁边还有一个墓坑,紧紧挨着小花匠,这是给小兰下葬的地方,这就叫夫妻同穴。
八个杠子工把小兰的棺材抬到墓坑跟前,其他人去掉上面的花轿、黑布。跟着,八个杠子工用绳索缓缓将小兰的棺材顺进墓坑里,将两具棺材紧紧并在了一起。
这个时候,我高祖父从墓坑旁边抓起一把土,嘴里喊着,“今日九月十四,是小兰和小花匠哩成亲之日,俺刘义做媒,祝两位新人永结同心、夫妻和睦……”喊完,把手里的土扇面状撒开,撒到了两口棺材上。
然后,我高祖父吩咐那些打墓坑的土工,把墓坑边上的埋土回填,直到堆成一个高高的坟丘。
坯好坟丘以后,众人又把小兰那些纸糊的嫁妆、花轿等堆在一起,用火镰点着,随着纸活里高粱笼架轻微的噼啪作响,整个儿这一带火光冲天。
不多时,见那些纸活烧的差不多了,我高祖父让所有人回城,嘱咐他们,路上不许说话,不许回头。不许说话,是怕吓跑两位新人的魂魄,不许回头,是怕他们看到不干净的东西,造成啥不可预测的心理阴影。
等众人离开坟地走远以后,我高祖父从身上拿出那支收了小兰魂魄的竹筒,把竹筒塞子打开,伸进两根手指头把里面的柳条夹了出来,然后插在坟丘正前方,也就是坟头,嘴里念叨着,“小兰呐,咱到家咧,你看看,有情人终成眷属咧,好事儿呀,以后呀,在那边儿跟着小花匠好好过啊,不要再想别哩啦,咱好好过……”
我高祖父说完,抬手在眼角抹了抹,就在这个时候,插在坟头的那根柳枝突然晃动起来,莫须里间,四下里响起一串女人“咯咯”的笑声,笑的,很开心……
我高祖父听到笑声,看看那根无风自动的柳条,又朝左右四周看看,他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烧了张江鬼魂的“宿主”,葬了结阴亲的小兰,蔡府里闹凶这件事也就算是结束了,蔡府上下至此彻底稳定下来,没过几天,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高祖父除“凶”这件事呢,也被蔡府的家丁传了出去,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尉氏县城。街头巷尾的人都说,蔡文烨有个了不得的好女婿,听说还是观音菩萨身边的护法金甲天神下凡,人不但长的高大威风,本事更是大的不得了,小鬼儿小判儿见了他,都跟避瘟神似的,远远的就跑开了,看看,这才几天,蔡府闹了近一个月的“凶”轻易就给他除了。
这个什么观音菩萨身边的“护法金刚”下凡,是当年王守道为了让蔡文烨答应把我高祖母嫁给我高祖父,信口开河蒙他们的,现在却被这些人传来传去,越传越神,越传越离谱,护法金刚变成了护法金甲天神。
言归正传,这件事过去以后,我高祖父在蔡府住了能有十来天。
九月底,快到十月一的时候,我高祖父带着我高祖母和我太爷,一家三口,找蔡文烨夫妇辞行,言说要回家祭祖,给父母、师傅上坟。
这里必须说一下,在咱们国家,一年有四大鬼节,三月三、清明节、七月十四、十月一(十月一,也就是阴历十月初一,其实这个几个节气说的都是阴历)。
在我们这一带,多少有点出入,我们这一带只有三个鬼节,不过,一年里也有四个祭祖上坟的日子,一个是清明节,一个是阴历七月十四,一个阴历十月初一,最后一个是,大年三十儿的下午。
年三十儿下午,我们这里除了上坟烧纸,还要给坟地的先祖们祭奠供品,也就是家里过年准备的年货,拿出一小部分祭祖,一般都是食物、瓜果之类的,意思好像就是,让阴间的老祖宗们也有年货过年。对了,子孙们还要每人拿上一把铁锹,给先祖们的坟头儿盖上新土,把坟头儿用土堆的高高儿的,那意思好像是,给老祖宗们也穿上件过年的新衣裳,生人亡人,一起在过年的时候喜庆喜庆。
言归正传。我高祖父跟蔡文烨夫妇辞行说,十月一回家给父母、师傅上坟烧纸,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高祖父可能就是个劳碌命,享不了富贵人家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
在蔡府这十来天里,他天天想着自己那些打更的玩意儿,夜里听到家丁打更,心里就发痒。他来蔡府的时候,马车也是跟村里人借的,这都半个月了,再不回去还给人家,就是人家不说啥,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而且,我高祖父在这些天里,从早到晚被那些个丫鬟婆子们伺候着,总觉着浑身跟爬满虫子似的不舒服,一看见丫鬟婆子给他端茶倒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又是给人家作揖,又是给人家说客气话儿,惹的蔡府里的丫鬟婆子们背地里直笑他。当然了,都是善意的取笑,这些人都对我高祖父印象极好,觉得这位“护法金甲天神”下凡的姑爷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又可亲又可敬。
这种被人伺候的滋味儿,我高祖父过去也尝过,就在他刚刚和我高祖母成亲的时候,他和王守道在蔡府住了两三月。别人享福是发胖的,我高祖父享福,越享越瘦,那时候还不如现在坦然,那时候整天战战兢兢的,好像欠了别人东西似的。
本来,他把“闹凶”这件事结束以后就想走人了,但是架不住蔡文烨夫妇强留,而且,我高祖母好像也有点舍不得爹娘的意思,也想我高祖父在蔡府多住些日子。我高祖父只能往肚子里干咽几口吐沫,勉强留下了。
这个时候,我高祖父趁着十月一回家上坟跟蔡文烨夫妇辞行,夫妇两个再也说不出啥,百善孝为先嘛。不过,蔡文烨手指轻轻一敲桌面,提出了一个让我高祖父挠头的问题。
蔡文烨说,你们夫妻两个可以回家祭祖,秉守这孩子必须留下。
秉守,是我太爷的字,前面说过,我高祖父的师傅王守道临闭眼也没能见徒孙一面,我高祖父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为了让我高祖父宽心,也为了纪念王守道,我高祖母就为我太爷取名刘念道,字秉守。
蔡文烨为啥要留下我太爷呢?
原来,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晚上,蔡文烨在席间喝了几杯酒,兴致上来了,随口吟了一首唐代李朴的《中秋》:“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蔡文烨念完以后,被我高祖母抱在怀里的我太爷,跟着背诵了一遍,和蔡文烨吟的一字不差。
蔡文烨听了挺惊讶,以为我高祖母教过我太爷这首诗,我高祖母遂即表示,从没教过我太爷念诗。
蔡文烨顿时大奇,又试探性的吟了一首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等蔡文烨吟完以后,让我太爷背,我太爷挺听话,跟着背诵了一遍,还是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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