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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高原的阳光如此灼热,仁青多吉眼前飞舞着一团团粉红色光晕,根本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布达拉宫。他听到有人用扩音器喊着什么,用的是普通话,他只能听懂几个单字,理解不了喊话的意思。
人群拥挤,每个人都在叫嚷着,仁青多吉既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旺杰!大旺杰!」他大声喊着,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乌鸦一样在热气中蒸腾升高,飞到了没人知道的地方去,根本不会有人听得到。
大旺杰是拉车的人,同行的五个人当中只有他的普通话说得最好,比很多来自广东福建的汉人说得还要好,那是他在卖虫草的几年中练出来的。大旺杰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仁青多吉慌了神,身子被人潮冲得东倒西歪。
「怎么了?怎么了?」他伸手揪住旁边人的藏袍嚷着,那人甩开他的手答道:「布达拉宫要飞走了!要飞走了!」
「布达拉宫怎么会飞走?」仁青气愤地叫道,「你不要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是解放军说的,你看不见墙上的告示?」那人说。
这时候忽然响起长长的警报声,扩音器里的喊声变得非常急促,仁青多吉忽然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左右看看才发现大家都摔倒了。地面剧烈摇晃起来,隆隆的声响从天上传来,仁青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就坐在地上一遍一遍念着六字真言。
「仁青!仁青!」小旺杰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快点磕头啊!朝这个方向,快点!」
仁青多吉被小旺杰拽着跪倒磕头,他朦朦胧胧看到远处有巨大的物体慢慢升起,遮住了阳光。人群安静了,诵经声响起,逐渐汇成一股洪流,仁青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手掌依次触碰额头、嘴唇、前胸,然后跪倒匍匐于地,额头触地。
「他们说布达拉宫要飞走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啊,小旺杰!」磕完一个头,他向身边的人抱怨道。
「我可是亲眼看着哪。」小旺杰手捧佛珠喃喃道。
上万名朝圣者挤满布达拉宫广场,此刻所有人都抬起头,望着那座始建于7世纪吐蕃王朝时期的宏伟宫殿缓缓升入空中。布达拉宫与座下的红山悬浮于3。5米高度,若站在宫殿正下方抬头仰望,能看到一百四十四条银色管道从中心以辐射状延伸向山基外围,被切断的山基显得并不平整,大块碎石不断坠落,然后被超导基座上的防护网兜住。
灌注于管道中的磁性胶质液体被基座超导体产生的迈纳斯效应排斥,托起了这座红山,与山上那庞大的建筑物。
由于安装在宫殿各处的姿态调整发动机不断做出微调,布达拉宫并未出现一丝摇晃,但随着那些发动机喷发的嗤嗤蓝焰,古老建筑物开始发出结构性形变的咯咯呻吟声,挂在屋檐的铜铃叮当作响。
停放在布达拉宫后宗角禄康公园中的指挥车传来无线电对话:
「风力?」
「可控。」
「姿态?」
「可控。」
「满足灌注条件了吗?」
「随时可以开始。」
「好,发动机离线。倒数三个数。三,二,一。灌注。」
超过两百台姿态调整发动机上的绿色指示灯同时熄灭,布达拉宫在微风中出现了明显的摆动,这时天空中的八台四旋翼无人机与地面上的八台工作车同时喷出水柱,氤氲水雾将宫殿包裹起来,每台灌注机械都装备了四百个喷头的阵列式喷射装置,每一束水流都由远在天津的国家超级计算中心「天河七号B」超级计算机直接控制,根据当时的气象条件及宫殿状况随时调整射流角度及流量,改变介质剂与脱水剂的比例,确保此次作业精准无误。
一个小时后,灌注作业结束,一个淡黄色透明椭球体将布达拉宫完全包裹起来,就像一块长轴四百米、短轴一百五十米的巨型琥珀。无数固定拉索将球体与超导基座牢牢捆绑在一起,雄伟的宫殿已经完全静止,就连一只来不及逃离的红嘴鸥都凝固在屋檐上。重量极轻的四千万立方米气凝胶只给布达拉宫增加了不到四千吨的重量,若真是琥珀的话,这是比云彩还要轻的琥珀。
诵经声愈来愈高,信徒们在虔诚叩头,无论是否搞懂这一幕究竟代表什么。
「好了好了,喝一杯去。」杨亨通伸了个懒腰说。
「得了吧,老杨。」沈清平说,「这才是开始。」
仁青(1)
仁青多吉三岁那年发了一场烧,从此就看不清东西,不管远的还是近的东西都看得模模糊糊,莫拉(祖母)抱着他搭车到乡里、县里看病,说是得了儿童白内障,乡里治不好,县里也治不好,得到一千公里外的林芝去治。当时家里穷,治不起,一拖就拖了十几年,仁青一直看不清,也就一直没有上学。
他住在曲塔村,村里有五十户人家,算是整个芒康县最小的村子之一。曲塔村挨着芒康山,山里面有座喇嘛庙,庙名叫做勒布寺,仁青多吉的阿库(叔叔)甲热桑珠是里面的喇嘛。仁青没法帮家里面放牧,阿爸就叫他到勒布寺里帮甲热桑珠捶背倒茶,那时候在灯光亮的地方,他还勉强可以看清纸上的字,所以甲热也偶尔让他抄写经文。
他看不懂经卷上的字,可喜欢一笔一划描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他也喜欢阿库的房间里酥油、藏香和经卷的味道,每天下午,太阳会从朝西的窗口射进来,各种味道被热力蒸腾起来,仁青觉得透过这暖洋洋的光晕,能看到天上的佛陀。
可随着年纪增长,他的视力越来越差,无论看什么都是晃动的一团颜色。抄写经文的工作自然结束了,就连倒一杯酥油茶都变得困难。他开始整天坐在庙里不声不响,生着自己的闷气。
有一天,甲热桑珠把他叫到身旁,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说:「仁青,你摸摸这是什么。」仁青多吉在阿库的额头中间一摸,摸到一个硬硬的圆球,奇怪道:「这是什么?」
「这叫『恰蹦』,也叫作天眼。」甲热笑道,「我从小就进了寺庙,七岁到庙里做曼吉,慢慢学经,受过三次戒成了格次里、又受七次戒成了格林,然后成了喇嘛。可是学得越多,就越觉得眼睛看不远,耳朵听不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得。上师昌根阿瑞仁波切说不要拘泥于寺庙,到外面去修行,我就一个人上路,去布达拉宫朝拜。我一路磕头,磕到布达拉宫,走了整整九个月,然后就想通了,看透彻了,我的头上,就多了这只天眼。你的眼睛不好,可若是发大愿,下定决心去布达拉朝拜,也一定能生出天眼,将一切看清楚的。」
「真的?」仁青不由得露出笑容,「有了天眼就什么都看得到了吗?」
「真的,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呢。」甲热摸着他的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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