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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正是天罗香实质的掌权者、辅佐过三代门主的大长老,人称“代天刑典”
的蚳狩云。耿照虽未见过蚳姥姥之面,初遇明栈雪时,却曾隔着废井砖垣听过她的声音,此际再闻,不费什么气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暗中监视盈幼玉等诸代使的神秘客,对她们实无恶意,否则以这帮妮子的大意轻忽,要从内部瘫痪天罗香,不过反掌间耳。想通了这点,耿照的思路豁然开展:什么人会放心不下这些少女,非于幕后妥善掌控才肯罢休?窥视之人纵非蚳姥姥,也必定是蚳姥姥派来的眼线;要和姥姥搭上线,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云微眯起眼,似正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寻我,无非就是想出去,是也不是?”耿照事先想好了几套说帖,没料到她单刀直入,满腹草稿无一堪用,索性点头。
“正是。请长老通融——”
“理由。”蚳狩云举起一只细小的手掌,灯芒映得指尖苍白微透,宛若薄纸。
“放你,总得有个理由不是?莫非你觉得,我天罗香如庙会市集,任人兴起便来,兴罢即去?”口气虽淡,却无轻佻讽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认真。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神态耿照并不陌生,眼前的老妇人无论容貌身形、声音姿态,与雪艳青虽无一相类,甚至可说背道而驰,但说话的模样却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多年的母亲和女儿,分开面对时,总令人想起不在此间的另一位。
(该是雪艳青像姥姥罢?)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约莫是这样了,耿照心想。看来,雪艳青的正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调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说存有“放人出谷”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虑之事,根本毋须浪费时间。耿照强抑心头悸动,思考着有什么可拿来与她交易,片刻才抱拳一拱,审慎应答:“晚辈耿照。”
蚳狩云笑了。“看来,你的名字应该颇具份量,足以交换你的自由。可惜它对我毫无意义。”柺杖轻拄,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向他迈出一步。
她的脚极小,探出裙裾的丝履尖如莲瓣,形状姣好,与鱼尾镌深的手脸绝不相衬,意外地充满优雅动人的风韵,却不显轻佻,履上的黄栌染丝在灯下显出泛金的赤色,更添一缕幽微神秘的气息,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必是一名风姿绰约、气质出众的绝色佳人。
姥姥一动,仿佛烛照外的幽影都跟着动起来,一步踏落,黑翳隐然成形。纵使耿照真气衰弱,先天感应迟钝,也知是凝力待发的前兆,急忙补充:“晚辈效力于镇东将军帐下!”
蚳狩云眉目一动,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罗裙翻转莲尖踏地,又上前一步,周身幽翳缭绕,如一绺绺剪碎的乌绸,逐渐缠上持杖之手。耿照终于确定雪艳青不在此间,否则蚳狩云该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艳青自承废驿袭击将军一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对镇东将军府的敌意推断,她已知晓此事,沉声道:“看来,晚辈也只好以雪门主的下落交换了。前辈以为如何?”
“狡诈。空口白话,也好插标喊价!”话虽如此,蚳狩云终于停步,周围的黑气随之收敛。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门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摇头。“没有,晚辈安排门主暂居之处十分安全,将军不知。”蚳狩云点头:“你是早有贰心呢,还是待价而沽?千辛万苦藏起人,却拿来换了你原本就有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还是摇头。“我对所司并无贰心,这也不是买卖。我与门主相识于危难之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将她交与将军,未免太不讲义气。况且贵派虽列七玄,然门主行事,却是江湖罕见的光明,晚辈纵不才,却想交她这个朋友。”
将血河荡所遇简略说了。为免泄漏蚕娘之事,只说二人埋了金甲,往下游觅处藏身便罢。
蚳狩云并未打岔,安静听完,似揣摩他故事里都有些什么破绽。
“……晚辈闯入冷鑪谷,实属意外,非是成心,还请前辈明鉴。”耿照迟迟等不到回应,只得先打破沈默。“若前辈尚有疑义,不妨提出,凡晚辈所知,定为前辈一一解释。”
“不必。”蚳狩云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处,如我家门主下落;如你的阳气何以如此畅旺,本门的“天罗采心诀”又何以对你不起作用……林林总总,非三言两语能尽。幸来日方长,尽可慢慢问,你若老实交代,也少吃些零碎苦头。”
耿照心头一凛,才知中了对手的缓兵计,蚳狩云从头到尾都没想同他谈,她要的只是拖延。耿照赫然惊觉自己的盲点:“女儿总是很像母亲”兴许是对,雪艳青的磊落直率,让他抱持了错误的期待,以为能和育成雪艳青之人开诚布公,忘了狡诈如郁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样出自这名华服老妇的调教,甚至以她的后继者自居——说不定,雪艳青才是这座冷鑪谷里最格格不入、绝无仅有的例外!
问题是:一意拖延的蚳狩云,她想避免的是什么?等的又是什么?
(蚳姥姥的呼吸声……内伤!)耿照心念电转:不会说谎的雪艳青亲口告诉他,姥姥受了极重的内创;明姑娘在莲觉寺力战群姝,几以一己之力灭了天罗香的主心骨,使姥姥无法视事,雪艳青才会受鬼先生煽动,做出狙击将军的错判……此际的姥姥,怕连站立说话都已逼近极限。她欲避免的,恰恰是与他动手过招!
念头方落,耿照猿臂暴长,迳拿蚳狩云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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蚳狩云冷笑,藜杖一缩,避过少年指掌,却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的气力,恃的是临敌经验丰富,总能以最小的动作,于最险的一霎躲过攻击;至于是无力反击故而只避不攻,抑或另有别图,则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浑厚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仗着年少血盛双臂抢进,一路“宝箧手”妙着纷呈,仿佛凭空幻化出几十条手臂,只是招招都拿杖头,执的是晚辈向长辈请招的礼节,亦有“男女授受不亲”之意。宝箧手虽是“掌底有掌、臂外生臂”,在诸多顾忌之下,炫目夺人的威势不免打了折扣;饶是如此,这轮密不透风的抢进还是发挥了效果,两人一来一往三十余合,耿照翻腕一攫,指尖拂过蚳狩云的织锦大袖,按说这下应该力透袍锦,生出一股绵韧的无形之劲,其后的三个变式分采上、中、下三路进袭,如收鱼线,无论哪个都能将老妇扯近身来,甚且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无奈耿照气劲虚浮,力不从心,不过徒具其形罢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挥,整条右臂荡了开来,姥姥杖头顺势递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这着不可谓不快,但耿照终究比她年轻了四十来岁,且不论内功修为,耳目之灵、筋骨之健,理当远远凌驾于年逾耳顺的老妇人,及时翻过右掌,“啪!”一声接住了镌有伏蛛形状的杖首。岂料蚳狩云嘴角微扬,陡地松手,并指如剑,以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欺进耿照怀里,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里犹抓着藜杖,胜负已于瞬间底定。他眼前乍黑,迎着当胸贯至的剑指仰倒,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才发现自己败得一点也不冤。
自蚳狩云现身,其一言一行,动静观瞻,全都是为了在动手之际,递出这悖离常理、败中求胜的极险一剑。老迈、伤病、不良于行……未必尽是假,但更多却是经过精心编排的巧妙伪装,目的自是为了松懈对手心防,好一击制胜。若非耿照守礼自持,并未紧迫相逼,恐怕一上来就要中招,败得比此际更快更惨。
他深悔自己的颟顸托大。
就算能熬过天罗香的苦刑逼供,绝不泄漏明姑娘半点消息,但……黄缨该怎么办?那黑衣女郎一直于暗中窥视,必然知晓黄缨与他是一边的,如今失手被擒,谁来救黄缨脱险?
——都怪我……都怪我!
(阿缨!)耿照自可怕的梦境中苏醒,本欲起身,一动才发现通体虚乏,半点气力也使不上,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经脉俱断,从此成了废人,不由一背汗浃。
“你醒啦?”一把清脆甜润的女声欢叫,凑来一张弯睫大眼的白皙圆脸。少女并未如他梦中那样披血哀嚎、丰盈有致的雪白胴体被骇人的刑具刨刮解裂着,每道凄厉的创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间隐有一抹疲惫之色,像没睡好似的,她的形容模样倒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决计不是阶下囚徒,连身上的衣物都从半透明的薄纱换成了黄花襦裙缀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须再烦恼眼睛该往哪儿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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