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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将杯子放回茶几,没再理会宋麒,继续同于曼颐和蔼道:“但她并不在馆里上课吧?你和她的师生关系,莫非是在那所函授学校?”
“她上的,两周一次,算作讲座,”于曼颐向姑妈解释,“那所函授学校我周末也去,她有时候会给我私下看看画作,做些指导。”
“那么多学生,她怎么单指导你?”姑妈好奇起来。
姜玉先前还真和于曼颐说过一次,她说于曼颐看起来懵懵懂懂,莽莽撞撞,与她刚来上海那年的样子很像。虽说天分不如尤红,但笔触里有股执拗,这执拗远比天分重要。
想来她去商务印书馆也是姜玉所指,进东方图书管的权限也是姜玉所给,她对于曼颐尽管所做不多,但桩桩件件全都关键而要紧。
“竟然只是和你眼缘好么?”姑妈如此总结,“那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叫我更想认识了。”
她说完这话,便叫人从书房拿了封硬壳信笺过来,在上面写下一封邀请函。于曼颐余光辨认,发现她这笔走游龙,和宋麒的字简直如出一辙。
“那就劳烦于小姐,”姑妈合了钢笔,便笑着将那邀请函从茶几上推给于曼颐,“帮我转送给姜校长,看她是否赏光,来我这里做客吧。”
真是突然又合理。于曼颐点了下头,将那邀请函从茶几拿到手里,垂眼望去,只觉得这纸厚实细密,真像一张做工精良的门票。
这张不知通往何处的门票拿进手里后,客厅里的对话就又变得家常起来。姑妈询问了于曼颐的年龄,立刻开始感叹自己年华老去,早年被宋麒拖累得厉害,以至于后半辈子既不结婚又不生孩子,只盼弥补那段被迫带孩子的青春。
“你带我什么了?”宋麒已经不想再参与两个女人的对话,这一刻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自己喜欢谈恋爱与我有什么关系?”
“纵然我什么都没做,”姑妈道,“那也是长姑如母,我心理负担是很大的!”
姑妈拍着胸口如是说,叫于曼颐低着头忍笑,她以前只说宋麒好玩,然而宋华章要比他好玩一百倍。
“总之现在是没人管得了你,”宋麒对他这姑妈算是彻底无奈,“阿爷去世,你哥又进监狱……”
“什么我哥,那是你爹。”
“你自己都不愿认他做哥,还要叫我认他做爹?”
“我只能称他为,我亡嫂的鳏夫。”
“那他便是我亡母的鳏夫。”
……
“你能不能不要再笑了?”
回程的黄包车,于曼颐已经对着那封邀请函笑了三条街。这姑侄二人对话的后劲太大,叫她像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滑稽戏,脑海里反复盘旋那些词句。
宋麒说她性格很好——这哪里是性格很好,这分明是很好笑!
不过……
“她若是当真不结婚,也不生孩子,”于曼颐在黄包车上坐直身子,问宋麒,“真的没事么?”
“你看她像有事吗?”
“我不知道,”于曼颐摇摇头,“只是我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将结婚生子当做头等大事。女人若是嫁不出去,那全家都要被戳断脊梁,游姐姐就是……”
于曼颐顿声片刻,不愿将她突如其来的悲伤传递给宋麒,便改口道:
“总之,我以为女人到了年龄,就是要嫁人生子的,至多是迟些,但再迟也是要有那么一天的。在我们那,没嫁人的女孩子,就会被称作没人要的老姑娘,人人都能来贬低你,可怜你。可你姑妈……”
的确,但凡明眼人,谁会去贬低宋华章,可怜宋华章呢?
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宋华章过得未免也太快乐了,快乐得将于曼颐“不嫁人便会晚年凄凉”的思想钢印都撼动了。
不过这钢印也只是晃动了一秒,就又被烙回去了。
于曼颐坐在黄包车上不做声地想:
宋华章出身好,学问好,住在那么漂亮的房子里,又赚了那样多的钱——她能拒绝嫁人生子是因为她手握这些筹码,她于曼颐有吗?
这问题好复杂,这问题真是十分复杂,这不是一个月只拿十五块月薪的于曼颐该思考的问题。她与宋麒去程的沉默是因为赌气,而回程的沉默则是为了思考。
终于,黄包车将她从宋华章的别墅送回了编译所的宿舍,于曼颐跳下车与宋麒告别,她按响了门铃,等着别人来给她开门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皮包里的那封邀请函拿了出来。
她垂下眼,看到邀请函的正面,是宋华章写下的四个龙飞凤舞的汉字——
姜玉亲启。
也好。
她还是做执行层面的事,比较不需要动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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