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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走出紫宸殿的时候,韦钰第一次觉得素来灰蒙蒙的天那样湛蓝,就连带着沙子的风都不如平日那样引人厌恶。
尽管皇帝才是承睿的亲生父亲,但这么多年坐在至尊宝座上,一叶障目,什么世俗情爱早已成了过眼云烟,父子亲情也淡薄得无以复加。所以,看到承谨的字,皇帝只会赞赏承谨那越来越酷似从前承睿的笔迹,而瞧不出那看似稚嫩的笔迹下头隐藏的成熟老辣。更何况,他曾经看到过承谨在遵照高廷芳的吩咐临帖练字,改变那一脉相承自承睿的笔迹,既然如此,怎么还可能有皇帝手头那篇笔迹和承睿如此相似的文章?
既然不是承谨写的,那么一定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写的,除却高廷芳,还会有谁?
“我等了这么多年,可你都已经出现了,居然还要瞒着我。当着薛朝和房世美的面,你居然还说那样的话!”韦钰喃喃自语,脸上却没有半点埋怨,而是轻松写意,带着深深的欣悦,“你不承认就不承认,我不拆穿你。”
“只不过,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路!”
想到这里,韦钰环抱双手,之前的那股无名火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在行走间迅速思量合计了起来。当他出宫回到翊卫府时,几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了下去。这些命令悄无声息地在整个东都城中的茫茫人海之中散布,最后方才进入了数家或富丽堂皇,或毫不起眼的宅邸之中。
第二天清晨,赋闲却又恋栈东都繁华,不肯离去的大理寺卿卢正怡,早起就得到一个突发消息,此时正脸色铁青。他突然抓起旁边一个茶盏,劈手就对着哭丧脸的长子砸了过去。见人慌忙躲开,那茶盏咣当一声跌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他就跳脚骂道:“臭小子,你老子我都已经落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给我惹麻烦?好端端的你居然在琴瑟馆和纪云霄争风吃醋?他现在是皇上的宠臣,凉王都要拉拢的红人,你……你竟敢把他给打了!”
卢正怡骂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即面色惊疑地说:“纪云霄好歹也是彭城侯,纪飞宇在武宁的那些人虽说大多被皇上给抄光了,但东都这边总还有几个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你打了?你带了几个人,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明明白白地说!”
卢晓峰本来已经觉得闯了大祸。他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一事无成,在父亲面前就直不起腰来,此时发现有所转机,连忙冥思苦想当时细节。奈何他那时候喝了个烂醉,记得旁边又有人撺掇了几句,所以怒火上来方才与人争风吃醋,等知道自己打了纪云霄,他自己都完全傻眼了。于是,他只能胡乱瞎掰着细节,也不管卢正怡信与不信,说到最后直接干嚎了一声。
“爹,儿子是遭人算计了,可别人肯定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你!”
卢正怡不是不知道大理寺卿已经递补了杜弗,鸿胪寺卿周平又是有名的帝党,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最好的状况也是在光禄寺又或者太常寺谋个位子。因此,卢晓峰的话一下子打中了他的软肋。他也顾不得自己这个赋闲之人是不是值得算计,咬牙切齿地说道:“纪云霄既然敢用苦肉计来算计我,那我就豁出去了。只要能把他干掉,想来韦贵妃和颖王殿下,全都会对我另眼看待。我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大理寺卿,手底下也不知道抓了多少人的把柄!”
卢晓峰没想到父亲竟然真的信了自己这套瞎掰的鬼话,登时大喜,连忙爬起身来,狗腿地上去搀扶着卢正怡,小心翼翼地问道:“爹准备怎么对付纪云霄?他那时候在琴瑟馆的时候,简直是嚣张极了,口口声声说爹是过了气的……”
“给我闭嘴!”卢正怡怒瞪了儿子一眼,见其立时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扶我去书房!”
尽管卢晓峰知道自己的这一关已经算是过去了,但还是忍不住又惊又喜地问道:“爹是准备弹劾纪云霄?”
“蠢货,要是这种事也要我亲自上,那我这么多年官不是白当了?”卢正怡气得又狠狠给了卢晓峰一个暴栗,见其一大把年纪却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指使苦主去告状,哪用得着我这个从前的大理寺卿亲自出马?”
随着吱呀一声,好奇的苏玉欢推开了面前的大门,整个人犹如快乐的彩蝶一般直接飘了进去。对于这么一个实在是太跳脱的家伙,高廷芳早已习惯,洛阳却忍不住气咻咻地嘟囔道:“哪有这样厚脸皮的客人,世子殿下这个主人都还没进去呢!”
话音刚落,他就收到了疏影一个白眼,见小丫头用手指轻轻指了指沉默得仿佛一尊泥雕木塑的高廷芳,少不得就用传音入密递了一句没好气的话过去:“我这不是想活络气氛吗?”
你这是活络气氛?你这分明是趁机和苏玉欢打擂台好吗?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和一个小孩子争宠!
疏影虽说只是再次横过来一眼,没有说话,但洛阳和她斗嘴动手也不知道多少次了,竟是从那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揶揄,一时更加郁闷。而他们在背后彼此眼神乱飞,杜至和袁钊看在眼里,想笑却又不敢,尤其是站在这座他们的父辈必定都出入过的别院门口,尘封多年的往事和历史仿佛迎面而来,让他们无不是心头沉甸甸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方才听到高廷芳吁了一口气。
“大家别愣在这里了,都进去吧!”
随着高廷芳当先进去,洛阳和疏影连忙紧紧跟上,而袁钊和杜至则是招呼侍卫,习惯性的一路走一路布防。等距离高廷芳远了一些,杜至看了一眼高高兴兴拉着高廷芳四处乱逛的苏玉欢,低声说道:“多亏了容侯这个大大咧咧没心眼的,否则世子殿下重临故地,心情郁结,不知道得多久才能缓过来。他平日对秦王殿下那么尽心,可今天竟然没请那位过来。”
“当时在秦王府里,世子殿下就险些没把持住,可那毕竟是假的,如今这地方是真的,他若是再看到秦王,肯定会因此想到王妃……唉,咱们这么多人,也只有苏玉欢一个是和从前的事什么关系也没有的,有他在,世子殿下轻松的时候能多些,脸上笑的时候也能多些。”袁钊顿了一顿,继而声音低沉地说,“说起来,杜至,我实在受不了,世子殿下一门心思认准了秦王殿下,打算把他扶持起来。就算他真的是王妃的儿子……”
“别说了!”杜至一下子打断了袁钊的话,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他看了一眼被苏玉欢缠得无法分身的高廷芳,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追随的是世子殿下,只有世子殿下。秦王殿下纵使千好万好,纵使真的是王妃的儿子,对我们来说,那也是外人。如果真的到了抉择的时候……就去找韦钰!我看得出来,虽然和承谨看上去亲厚,但我看得出来,在韦钰的心里,最重要的人始终是世子殿下!只要他知道世子殿下是……”
说到这里,杜至刚刚犹豫了一下,就只见袁钊倏然面色大变。不用回头,他就能从袁钊这瞬间提防警惕的眼神,意识到那个再次绕过他们坚实防御,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除却那个妖孽的韦钰,还会有谁?尽管他才对袁钊说,到最后如果还不能把世子殿下的想法扭转过来,那么就去找韦钰,可并不代表他现在就可以在对方面前露出破绽。因此,他立刻平复了一下心情,徐徐转过头去。
“怎么,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看到袁钊和杜至全都转身面对自己,如临大敌,韦钰的脸上似笑非笑,却没有惊动那边正在和苏玉欢说话的高廷芳,径直走向了袁钊和杜至,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就你们这点人,从狮子园搬到这里,确实更好布置一些。只不过,狮子园毕竟也是皇上赐给世子的,要是就那么空关着不去住,只怕也对不住皇上一片好意。怎么样,要不要我调几个人过去,替你们看守修缮一下那边的屋子?”
这本来应该是杜至求之不得的事,可韦钰用这种随随便便的口气说出来,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他不免有些不痛快。而袁钊却比杜至更内敛克制一些,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杜至,当即抢先开口说:“那就多谢韦长史了。”
韦钰眯缝眼睛打量着那边的高廷芳等人,漫不经心地说:“虽说天气是开春了,可接下来是多事之秋,你们也要好好注意一下世子的安全。刚刚七八个苦主到天津桥前敲登闻鼓,把彭城侯纪云霄给告了。纪云霄听说消息之后气了个七窍生烟,紧跟着就捅出了颖王一党两个要员,左相李怀忠,吏部侍郎卫东增,沆瀣一气,在铨选中受贿舞弊的事,而颖王又紧跟着告了凉王一记黑状。所以,皇上本来是要我和世子去审纪飞宇父子三个,现在估计没那功夫了。”
饶是杜至和袁钊听高廷芳大略说过和韦钰的那点谋划,可当听到韦钰轻描淡写的这番话,两人还是同时大吃一惊,但紧跟着便是一股说不出的快意。上一次高廷芳被纪韦两党围攻,险些遭到纪太后鸩杀,现如今两党乱成一锅粥,这正好解气!可是,想到韦钰今天竟然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杜至不由得一下子担心了起来,慌忙问道:“外人都以为韦长史和世子殿下已经翻脸,你如今到这来……”
“那还不简单么?”韦钰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一身素白的衣裳,嘿然笑了一声,“世子都搬到我昔日挚友住过的地方来了,我怎么能不找他好好算账?”
心情震动之下,杜至和袁钊全都没有发现,一贯不是称呼高廷芳高大人,就是连头带尾称呼其南平王世子的韦钰,此时此刻竟是第一次只用了世子两个字。他们谁都不知道,在韦钰心目中,这世上各种亲王世子郡王世子也许很多,但能够被简称为世子的,就只有当年的荣王世子,后来的怀敬太子承睿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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