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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珣坐在书案后,摊开文书,慢慢地票拟奏疏。
“谢相不累吗?”李重萤见他离得很远,敲了敲身侧的胡床,“过来同孤一道用些啊。”
他对着案头铺陈的奏疏颦眉,“蒙陛下垂爱,臣已用过了。”
女帝并不算什么智慧绝伦的人,就连添设内阁制衡丞相,也是父皇晏驾前的主意。
在李重萤并不丰赡的生平里,丞相是她要面临的第一座险隘,而第二座天险,则是看着她长大的高愁,若说丞相是怀山襄陵,那高愁便是高城深堑。
这是她做的第一桩大事,或许也是最后一桩,如果不出意外,她这辈子本该这样无功无过,仰仗祖宗们的老本做个平庸之主。
“意外”,她对高愁来说,也是值得高看一眼的意外吧?
他将她扶上万岁之位,又是在图谋什么呢?
是认为她柔懦寡断,可堪一用?这样一想,李重萤简直要笑出声来!
她是个女人,放在皇权鼎盛的从前,谁会三跪九叩地让她做皇帝?
不过是因为她无父无母,身份不详,最好掌控。
以前的高掌印,现在的高督主;以前的谢老丞相,现在的谢小丞相,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人物。
先帝扶起来一只心怀不善的狼虎,令它与盘踞禁廷的猛鸷垂涎相望,两者踱步绕走,口涎的腥臭阖宫皆闻。她这个人啊,命好又不好,既要做驯兽人,还要调停他们之间随时可能崩裂的弦子。
午膳还剩桂花芋乳和滴酥鲍螺,她胃口一向很好,除去这两样,其他都被横扫一空。
李重萤停了筷,拿起巾帕擦了手,舔了舔唇,不由感慨道:“相府厨司的膳食就是比宫里好啊。”
谢珣回道:“不及宫中御厨。陛下若是喜欢,臣将他送进宫里来。”
“算了。”
她先是莞尔,转而又很寂寞地叹气,“你是不是不知饥饱?谢相娇矜,别的不学,偏学谪仙饮朝露饱腹,每次用了不到半碗就要撂筷子,只有孤在的时候你才会陪着孤多用一些。你喜欢他的手艺,尚能多吃半碗,孤不是那么绝情的人,非要夺你所好。”
真是百转千回,一转一回一重愁。
孤好好一个丞相,一不小心被养死了可怎么办?
听到这里,丞相总算愿意抬头。
他的神情像是有些微妙,说不上是谢主隆恩的拜谢,还是草草遮掩的冁笑。谢珣放下玉螭紫毫笔,掖手进袖,将袖里藏着的金扣摸索出来,抬起手掌递过去。
丞相的手臂悬在半空,是要她过去的意思,李重萤扬起眉毛,真是大不敬啊!
刚才还道丞相虎视眈眈,是个不良不善之人,现在呢,她竟然察觉到了些微的快乐。很小很小,浅浅一泊,孤零零地盈在滚烫的心口。
这快乐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有迹可循,他是什么意思啊?李重萤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手指摆弄着衣裳上另一只金扣,指尖擦了擦宝相花的纹样,暗笑道,“孤要治你不敬之罪!”
小孩子啊,似乎不闹闹脾气就不算稚子。谢珣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回答,“臣对陛下的敬意,千真万真。心香一瓣,燃香供佛,这香燃在臣心中,隔着一层心胸骨肉,陛下自然看不见、闻不得、摸不着。”
“我要你的心。”她伸出手讨要,“快给我。”
“这颗心给了陛下,臣就要死了。”谢珣抚了抚袖子,慢慢地说,“陛下想要臣现在就献心吗?”
秋花打着吉祥如意的窗格,映在绿琉璃里,扫开一层溶溶的波纹,鹞子洑水,流溪涓涓,碧绿的琉璃片映现野荷塘的蜃景。
日光在他眼里洒进泼天的明亮,他极端正地坐在那里,朝向轩榥的半张脸浑似白璧无瑕,眉心那枚火红的莲花印子,在阴翳里还显得黯淡,而后便倏然一亮,浮艳得宛如火焰新烧的痕迹。
李重萤不再开口,而是下意识地注目望去,在谢珣乌黑的瞳仁里看见一颗浮出的星子,光彩耀目,熠熠生辉,离近了看,又像一朵炽烈的莲花。
她将手指递过去,绕过金扣,与他的掌心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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