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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心地瓷实,不是那些惯会使奸耍滑的,但有些东西我替你管着不打紧,有些事情却不能越俎代庖。你这次既是能把佃户闹事的事情平息下去,又是免钱粮又是招庄丁仆妇,用钱的地方还有的是,毕竟,这庄子不入公中账上,要从府里大帐房挪出钱来也难。”
正房东屋中,炕上的朱氏一边说,一边将那个乌木罩漆小匣子交给了陈澜,不等她开口又说道:“三千两银子看着不少,但真正花销起来也快,不过你素来稳重谨慎,应当不用我多提醒。庄子上今年是没多少进项了,再加上明年,还有雇的人和各种修缮开销,二百两一年大约是够了,你若是手头宽松些,自然能落得更好,但下人们不可太放纵了……”
陈澜拿着那个轻飘飘的匣子,心中知道自己这两三个月来的表现是彻底打动了朱氏,不然也不会有这般深入的教导,更不会把到了手的钱吐出来,因而听得异常仔细,点头的同时也不时问上一两个问题,间或再捧上朱氏一两句。小半个时辰下来,朱氏固然是面色霁和,她也收获良多。而旁边侍立的绿萼和玉芍却是极其纳罕——自从她们跟着老太太,不论是哪房的老爷夫人还是少爷小姐,何尝得到过朱氏这般另眼看待?
祖孙俩一番交心之后,临到末了,朱氏就叹道:“你父亲是长子,原本最有袭爵之望,可他一味放纵了自个,我教训了两次都不见改,结果硬生生断送了希望。那会儿他被革除勋卫的时候,我是连叹气的心都没了。只没想到,如今你大了,竟是另一番光景,能够教导弟弟,待人处事都是第一等,头一次办外头的事情也能如此面面俱到,这一番赏赐不但是咱们侯府的体面,也是你和衍儿的体面。所以,事到如今,有件事我也能和你提了。”
见朱氏一下子换上了极其郑重的表情,陈澜情知接下来的话必定非同小可,连忙正襟危坐。而朱氏却没有立刻就开口,而是看着绿萼和玉芍说:“你们两个到外头去守着,不许任何人擅闯亦或是靠近,哪怕天塌了,也让我对澜儿说完了话再说!要是底下的下人有谁敢偷听的,先拿住了,之后立刻打死!”
朱氏平日虽也有疾言厉色,但如同这般严厉的命令却还是第一次,因此绿萼和玉芍对视一眼,全都面色肃然,双双屈膝应是之后就出了门去。这时候,朱氏方才让坐在下首椅子上的陈澜坐到炕上自己身边来,又思忖了一阵,这才字斟句酌地开始说话。
“你三叔承爵的旨意之前你也听到过,只我朝承爵素有律例,你年纪轻轻,自然是未必清楚。我朝太祖因诸将随同南征北战,浴血得了江山,所以对一众勋贵分外优容。宗室王爵减等承袭,而勋贵世爵则不减等。除谋逆附逆大罪之外,夺爵而不削世爵;因巨贪或战败而犯事者,爵降一等,再以折罪银赎罪;而袭爵勋贵若因罪夺爵,若其子已经长成,则例由其子承袭;若其子尚未长成,则例由其兄弟承袭。按照律例,这便是借袭。”
尽管陈澜一直在设法打听楚朝的官制律令风土人情,但毕竟那些本朝的书有限,就是有,也往往是书生之言不可全信,而指望芸儿这等大宅门的丫头去打听这些,更是极其不现实。因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详尽的解释。
“借袭……”
看到陈澜重复着这两个字,满脸的茫然,朱氏便笑道:“别想了,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自然不知道这一条。别说是你,就是你二叔也未必记得。也难怪,去开国毕竟已经百多年了,为了袭爵哪家没打过御前官司,不过是看哪个房头兴盛,哪个房头有权,借袭到最后能还回去的百中无一,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记得了。所以,论理你二叔和三叔都是借袭,等衍儿长大了就得还回去。”
此时此刻,陈澜已是恍然大悟,面上却皱着眉头,好一阵子才摇摇头说:“多谢老太太教导这些,只不过,三叔毕竟是有军功的人,衍儿如今还小,将来就算成年了,寸功未立就和他这样的宿将争爵,一来没多大胜算,二来也被人笑话我陈家内讧。那些争爵的人家我也听说过,像汝宁伯府那般,争爵便是争败了,东昌侯府也大不如从前,反而给人看笑话。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四弟好好自个拼一拼。”
若是陈澜一听到这话便两眼放光,立时追问下情,朱氏虽仍会把下头的话说出来,但心里难免有疙瘩,但陈澜不但摆明了有所保留,更说出了很得体的道理,她就露出了一丝笑意来:“好,衍儿有你这样的姐姐教导,我就能放心了。只不过,说你三叔是宿将,却是抬举了他。他不比威国公,威国公罗家是世袭军籍,几代人在云南镇守,那功劳爵位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而你三叔……要不是靠着给如今那位威国公送女人,他能这么快就升到云南都司的都指挥使?总之,那些远的你不用着急,你只管如平常一样,远的我自有计较。”
自从陈瑛回来之后的那些举动开始,陈澜便知道和这位三叔没法和平共处,此时朱氏将借袭两个字摆上台面,她就知道将来还有无数的算计在等着。若是她有父母倚仗还能另想办法,如今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挣扎。可是,朱氏既然说了这借袭两个字早已经为寻常勋贵人家忘记,为什么还有这样十足的把握?
还有,皇帝对长房的赏赐也似乎重了些。再加上威国公罗明远和她的三叔陈瑛被先后调回朝,说是重用,可也并不见十分的端倪,反而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了锦衣卫指挥使卢逸云……怪道是人说君心难测,果然一点不假!
从正屋退出来,陈澜便先回了自己的屋子,又叫了红螺来,当着她的面数出了四百两银票,随即命其保管剩下的。面对这么大一笔钱,红螺捧着那乌木匣子的手竟是有些微微发颤,好一阵子才低声开口说:“小姐,是不是再指派一个人和奴婢一起管着?”
“不用了,芸儿这一回吃了个教训,不会再和你相争,至于沁芳更是一等一的老实人。我信得过你,这就行了。”
面对这信得过三个字,红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捧着匣子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妥善保管,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自己管钱虽然妥当,但毕竟她就是三头六臂,也没法事事亲力亲为,该放手的时候得放手,该放权的时候得放权。于是,从西厢房出来,陈澜又坐滑竿到前头见了张庄头,将四百两银票交给了他。饶是张庄头见惯了银钱出入,眼神也不由得有些变化。
“张庄头别想错了,我可攒不下那么多体己。”陈澜微微一笑,又不紧不慢地说,“之前夏公公来,一是给了这安园的房契,二来则是发还了三千两银子,所以,这儿两年的开销,自然而然就有了。论理有了钱,再多拨一二百两也是容易事,我也不说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话,只明话明说,我想瞧瞧你的本事。两年之后,这儿就应该第一次缴租子交出产,到了那个时候,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惊喜。”
张庄头这才明白过来,惊讶之余,却又多了几分思量。他是侯府的世仆了,几代人都是管田庄的庄头,却始终熬不上更高一等,五十开外的人却还得看比自己小的郑管事的脸色,自然不是什么舒心愉快的事。掂量着之前又是锦衣卫那位大人,又是御用监夏太监先后造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接过银票就跪下去磕了个头。
“小的明白了,请小姐放心。”
把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陈澜在回临波馆的路上,却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由于之前那个庄户人家的女人敷了极其有效的草药,大夫来了之后一番施为,已经是把丹心救醒了。尽管这不是自己的丫头,兴许她做的那双布鞋被毁也和丹心有关,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因而陈澜仍是松了一口大气,思忖片刻就赶了过去。然而,在那间简陋的小屋门口,迎候的赖妈妈却是满脸的惶恐。
“三小姐,大夫说因为撞得太狠了些,丹心已经是痴呆了,颠来倒去就那么两句话……”
大吃一惊的陈澜忙跨过门槛进了屋子,结果就看到那个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中,眼神迷离恍惚的丫头。只平日里丹心虽不太打扮,却是干净朴素,如今却显得蓬头垢面憔悴不堪。上前几步之后,她就听到那丫头的口中轻轻呢喃着。
“小姐,我会跟着你一辈子,你去哪我就去哪……”
陈澜使劲用指甲掐了一记手心,这才扭头看着赖妈妈,赖妈妈忙解释道:“除了这句,就是在那儿抱着头躲,似乎是在躲着挨打。她是家生子,只老子娘都是没用的,所以分派到紫宁居之后,素来很受欺负,后来尽管跟了五小姐,还是常常挨打。”
看着这个蜷缩的身影,陈澜眯了眯眼睛,最后轻声说道:“配人的话那七个丫头就是了,她这样子放出去只怕连活路都没有,留着她在庄子上做些轻活吧。老太太那儿,我自会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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