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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故事的人津津有味,说故事的人便越发津津乐道:“再说大爷虽早早的声名雀起,才华计智受到皇上以及众皇子的盛赞,偏自己还不显摆,多少文会雅集皆不参与,只和性趣相投的少数人时有清谈,这少数人,也都是以疏狂闻名,目下无尘,不入世俗物累,所以竟鲜少有人能真正睹闻大爷的笔墨诗文,又谁也不敢质疑圣赞,追崇渴慕不已,就有人找到了兄长,意图借兄长之手,能摹抄出大爷的文作诗稿一类,又或是干脆是收集得大爷笔书的旧文,他们愿出重金。”
说到这里,尹小妹的脸色就变得愤然了:“兄长拒绝了,我却上了心,大爷不少旧作,横竖都是束之高阁积灰,用来换些实惠如何不好?正巧我和大爷的书僮汤回也算交熟,便说服了他暗下取出几篇来,不敢真把原笔交付出去,而是誊写一遍,给那些仰慕者们赏习。”
“虽说是换取了一些钱利,我也没有全都私藏了,给汤回买了陈酿,给兄长添了好茶,大爷还喝了我的好茶呢,哪知转脸就不认人,也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和汤回的合作,就算有意见,直说不好?大爷倒绝,拿捏住汤回,让他忽而找我收取重金,说是可以把原笔取出,我又仿了兄长的笔迹,帖告有这需求的下家,他们也都答应了会付重金,几个还竞起价来,这样我便不犹豫了,先付了老大一笔定金给汤回,这笔钱可是我废了这多心思,好容易才积蓄的嫁妆银子!”
尹小妹说到此处,更是咬牙切齿:“这根本就是大爷布的圈套!我这头刚拿到原本,还不及找下家成交,他可倒好,居然破天荒答应了一人的邀请,出席那人召办的雅集,又是写诗又是作画的,那些人听闻大爷开了交流才学的先例,谁还肯用重金在我手上去买那些积了灰的旧文呀,虽说大爷也就只破了一回例,可那些人心里都存了期望,我是注定要血本无归了!大奶奶说,这可不可气,可不可恨,我赚点钱银容易吗,就算用了小人窃取的方式,大爷骂一顿警告不能再犯就是了,非得让我白忙一场,到头来还落下阿兄的责罚。”
听得春归直想捧腹,不过念及尹小妹气愤的心情,不好这样兴灾乐祸,又觉得兰庭大爷这样子损人,还真对症下药,大约明知尹小妹是根在油锅里炸老了的面筋,压根便不把几句责备当一回事,便找她最最在意的事物也就是钱利下手,给予“重击”。
其实要说来,兰庭这样的警告还真不算绝情,因为春归知道,那个叫汤回的书僮,如今仍然是兰庭最亲近的仆从,要换作更加严厉的主人,惩罚起来可就不仅仅是这样了。
大约,兰庭其实不在意旧作被誊转这档子事,所以才小惩大戒的吧。
只是用这样诙谐的方式,还真有些与众不同呢。
春归认为自家夫君确然算有不俗之处,至少现下看来,方方面面都没有让她抵触的劣误,于是更有信心把今后的日子,过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为了报达兴许真是上天赐予的幸运,她决定要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诚意,想到婚事各项仪程都定得急促,连按俗情,需要她亲自动手的针线活都不得不省略了,如今阿娘的丧仪既已进行完妥,这点子心意也总得补偿。
原本该为兰庭裁制一套里外新衣,可一来还并不知他详细的身量尺寸,春归又不愿去问旁人打听——仆妇们就不提了,沈夫人是兰庭的继母,万一她开了口,却就问住了沈夫人,岂不尴尬?可要是亲自为兰庭量身,春归又觉两人间还没熟络到这程度,她大方归大方,可是也没大方到和一个并不算熟络的男子亲近接触,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超然。
又者,一套衣着裁制精细,还需要不少时长,她既要补偿新妇的女红活计,总不能只顾着夫婿,公婆那里,还有将来回了北平太师府诸多长辈那里,小姑叔弟那里,都要准备起来,太过仓促的赶制也不能体现诚心。
于是思量一番,还是决定先从鞋袜动手,这既不需要量体,又能省下时间。
她悄悄用绳尺,把兰庭日常穿着的一双鞋履量了量,又细心看了磨损,心中便对兰庭的步态,行走习惯有了数,不用几日时间,便做好两双鞋袜,最精细处,都用心于合脚舒适上,又因观察得兰庭的衣用虽说亦如其余士子般,并不爱繁复艳丽的花纹,可在领口袖沿,又甚至襟摆等等不甚显眼的地方,多少会附加一些清雅的绣样,就度量他的衣着虽以素净为主,却也不喜太过普通沉闷。
于是无论鞋袜,春归便都绣上了兰草的图样。
这日下昼,待兰庭回房,春归便把崭新的鞋袜送上。
虽说兰庭一看,妻子明显有些期待夸奖的神态,他却也不急着表态,竟很认真地说要先试一试。
结果在试之前,兰庭还要不慌不忙的沐足。
他沐足有个习惯,一般会亲自去打井水,滤净后,一半放炭炉上烧热,还要往里加些薄荷叶、菖莆,烧热后先把澡豆化开,再添另一半凉水使水温适度,浸泡时用的是樟木小桶,拭足的棉巾一定要洁白柔软,等使用过后,立即便让下人清洗晾晒,哪怕是拭足的布巾,也不能容忍一点污秽和异味。
春归装作无意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过兰庭的一双赤脚,暗忖:兴许正是因为如此保养,双足的肤色雪白得近于莹透,却又并不会显透出赤脉青筋来,脚趾也是修长均匀的,加上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倒比多少诗文里描写女子的金莲,似乎更加有美感。
沐足净秽后,兰庭才肯试崭新的鞋袜,甚至还在院子里踱步一圈,终于微笑着评价,先是肯定鞋子合脚舒适,鞋底软硬适中,又称赞袜子的材质,虽不用绫罗蚕丝,这细纻和薄棉织成的罗帛,一样的透气柔软,袜口一侧绣的兰草,配色格外清雅,可见是用了许多心思。
经过仔细的试穿才给出的赞美,自是比随意一说更让春归欢喜,深觉自己的诚心未被辜负,把心里暗暗的,在日常相处那一栏上,又给兰庭加了一分。
似乎是为投桃报李,兰庭次日回房时,便交给春归一方砚台一套毛笔,说砚台是来汾州时,一回去集市精心挑选的,那套笔却是自己制成,一贯随身使用,应当也能符合春归用来书写。
一试之下,果然比外头买的更加适手。
兰庭又说起顾华英一案的结果:“汾州通判虽是施良行的旧属,意识到此案或者与荣国公有关,原本已经明明白白的案情,他还想着拖延扭转,我提醒着老爷,定要盯紧些,免得通判串通了顾华英反悔,终于没让他得逞,已经作下了故杀主谋的判决,以此结果上报。”
故杀,会被判以斩决。
就此,春归和宗家的这场斗争,总算告一段落,结果是顾华英被处死,顾长荣失宗长之位,顾老太太去了庵堂寂渡残生,顾大太太落得个被休弃的下场,可以说是春归大告全胜,但她这时,却并不觉得欣喜若狂。
只是心里是真正的轻松了,这种轻松是因了断旧怨,可以重新开始的轻松,如果可能,她的余生再不愿意和顾氏宗家发生任何纠缠。
但兰庭的话并未说完:“拟判死刑的重案,会报刑部复审并由皇上御批,此案虽说不会再生任何变故,但今上以仁厚宽良治政,非恶极之人,重极之罪,一般不予斩立决,也就是说,顾华英虽入死狱,还很有可能等到宽赦的机会而免死,改判为刑杖后流放充军。”
说到这里,兰庭一顿,不知为何眼中突然露出几分肃色,却当再说话时,眼睛又避开春归看往别处:“当然,辉辉若坚持要让凶犯伏诛,不是没有办法。”
春归几乎没经过思虑,脱口问道:“若我坚持,迳勿会否异议?”
兰庭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倒是稍稍一怔,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自也并不认为顾华英罪不应诛,如果你因为他可能逃脱死刑而不甘,我确有办法造成他受刑之后,不能忍受押送流放之苦,伤重不治,为夫妻之义,为嗣兄枉死之恨,你若坚持,我会应允。”
这下子,春归也认认真真的考虑了一下,才道:“不,我不会让迳勿这么做,我不能容忍的是顾华英谋害曲哥哥后,尚能逍遥法外不受罪究,可是现在,他已经被定罪处刑,若律法宽施免死,我却让迳勿违律杀人,我与顾华英又有何异?阿爹也曾经教导,不能以恶制恶,因恶为恶,就算为抗恶怨,采取智械机巧,但不能抛弃本真的正直,否则便入魔障,必定害己害人。”
就让这一切皆如尘埃落定于往昔,再也不要蒙蔽她的将来。
兰庭把春归看了良久,从女子一双清澈的眼睛里看透了如释重负的平静,他眉眼间泛生的笑意也顿时柔和深浓,他知道本真二字,其实要坚持下去极为不易,因为人活于世,往往挣脱不得恩怨情仇,也摆除不了私心利害,能够常常用本真作为警慎,不坠魔障,这样的心性已经很值得嘉许了。
如果春归一直不变,不,是他与春归都能一直不变,又何尝不能互为良伴佳侣呢?
原本不存此奢望,结果却有了或许的幸运。
兰庭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应该感谢继母,歪打正着让他有此一桩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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