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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个没有具体情境的梦,猛然醒来时,觉得这一觉有一辈子那么长。睡意彻底消失的前一秒,我还想要陷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因为我知道,但凡睁开眼,我就会看到几个硕大的当日主题词:分手、背叛、炒鱿鱼。
我想要侧过头看看时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转动不了,恍惚间,觉得天花板也比平时要高,原来,一整晚睡在地板上,我落枕了。
我挺着脖子,僵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公司里,前台小姐神情诡异,且埋头作认真劳碌状,这说明大老王今天一反常态地准时出现在公司里了。
果然,我刚坐到座位上,坐我隔壁的同事王小贱就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通知我,大老王传唤。
我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同时另一个自我也在积极地为我做着心理辅导和安慰:即使不开除你,你都是应该自己辞职走人的,还会有什么情况,能比得上你惨遭失恋还要在婚庆策划公司工作更悲凉?
我目不能斜视地出现在大老王面前,大老王目光淡定地上下扫视我两圈,然后劈头盖脸地嚷道:“憋着劲儿想骂我憋多久了你?”
我看不见大老王的表情,因为我站着,他坐着,我既低不了头,目光又不能大幅度下调,再怎么努力往下看,最多也只能看到鼻尖,一不小心还对了眼。
大老王默默地看着我,然后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吗呢?”
我结结巴巴地说:“王,王总,我能坐下说吗?我落枕了。”
大老王给了我两个字作为答复:“活该!”
我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坐了下来。
“说说吧,你昨天吃什么了,骂我跟骂孙子似的。”
“……我失恋了,王总。”
“……”大老王愣了三秒,然后说,“活该!”
我被大老王骂得很舒坦,因为只要大老王还愿意骂你,就证明你这个人的生存价值还有迹可循。
“哪个不开眼的把你甩了?”大老王接着说,“是上次年会来的那个半秃子吗?丫配不上你,你就当之前的人生误入歧途了。”
大老王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我们人人都爱他。
大老王的好是那种无性的老派的好,这在这个时代非常罕见。虽然他只有四十多岁,但每次走进他办公室,我总有种走进小时候外公房间里的感觉,他的人和他的房间散发出的气味,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但又觉得心里很妥帖。每次跟大老王谈事之前,我都想跟他先要块糖吃,就是那样一种奇妙的气场。关于这一点,公司同事们也曾热烈讨论过。美术组的小野猫CICI,混了半宿夜店,恍惚着到了公司,才想起来手上还有很急的单子没做完,当下就惊了,赶了一天,也没赶完,只好去向大老王如实汇报。敲门进去的时候,大老王正背对着她迎着斜阳看小津安二郎,转身看到CICI,便拍拍沙发,说:“一起看,我泡了普洱茶,还有海苔饼干。”CICI战战兢兢地坐下以后,大老王便不理她了,继续专注地看片子,CICI便也跟着一起看,看着看着居然还看进去了,两人一会儿咯吱咯吱地嚼海苔饼干,一会儿啜一口普洱茶。这一幕被闯进去交报表的同事看到了,便掏出手机默默地偷拍了一张,并取名为“天伦之乐”发给了大家。时至今日,CICI提起那个下午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被大老王教训了一通,我回到了座位上。坐我隔壁的傻广东仔又开始把脸埋在抽屉里偷偷抽烟,这个想法太鸵鸟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对面做设计的小可又在对着屏幕自言自语,刚开始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恐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有阅读障碍,但凡是字,就必须读出来,我已经不下一百次看到他目光严肃地盯着屏幕念叨:用户名?哦……(打字声)。密码?哦……(打字声)。
前台的36C善良妹又一次把盒饭热过了头,闻着从茶水间里传出的熟悉的塑料味儿,我知道,又一个上午安全而无害地过去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手机,看有没有短信和留言。
手捧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半个钟头,连按键里各个污垢藏身的具体位置,我都了然于心,但手机始终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我担心是手机坏了,或是同我一样,一遇到重大事故,脑子就不好使了,于是我反反复复地开机关机,但无论我怎么折腾,手机都没有反应。
我宣告放弃,与此同时,心中激荡起波涛汹涌的恨意。这对狗男女,即使我不要道歉不要解释,但昨晚我转身而去时,精神状态是多么的暴怒和扭曲,就算我没有跑去轻生,持刀抢劫或是杀人越货也都保不齐,难道你们都不好奇我是否还在人世,难道都不能够发条短信咨询一下我:“你好,请问你还活着吗?”
气愤中,隔壁的王小贱神情严肃地转向我,开口说道:“黄小仙,你没事儿吧?”我下意识地说:“好得不得了。干吗?”
王小贱漠然地说:“那你能别用腿撞隔板了吗?你一撞,我这边儿就跟着颤,你看,水都洒出来了。”
王小贱也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他恨我我恨他。
此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心里却住着一个敏感脆弱且幼稚的十四岁小姑娘。刚进公司时,他那柔弱娇嫩的风姿,迷倒了一大群负责保洁的中年妇女,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个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纯度百分百的GAY,我对GAY没意见,反而很有爱。但是我身边这个GAY实在太不一般,和他共事,简直是一场灾难。我们两个人大大小小吵过的架加起来,差不多要和一对结婚三十年的夫妻一样多。
转眼到了下班时间。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CICI从一个小时前就开始化妆了,还问了我七八次,今天的绿色眼影会不会衬得她眼袋很浓烈。
五点半一到,大家便纷纷作鸟兽散,不出五分钟,办公室只剩下一股股青烟,和我。
我站不起来,心里是那种很苍茫的慌张,就像是“风吹草低,却始终不见牛羊”的那种慌张。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我明确知道,没有人等着我,那个人不会在楼下大堂一脸不耐烦地等着我。今天,明天,永远都不会了。
我慌张得快要把持不住我自己了,想要撞墙,想摔东西,想要放声尖叫。我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我想要和谁说说话,是个人就好,能回应就好。
但长长的联系人名单上,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这也是我忘情沉溺于恋爱时种下的恶果。
落地窗外的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我低不了头,只能盯着前方建筑的信号灯发呆。办公室里的阴影越来越浓厚,我站在窗前,大剂量的慌张静默地在我身后排成一排。
这种慌张,令我比推石头的西西弗还悲凉,起码,他在每次快要抵达山顶时的那一刻,心里还会一半侥幸一半雀跃,但等着我的惩罚,却是每天一睁眼,只能看到标注着日期的一个接着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默不作声地,等待着我纵身一跳。我不能接受从今天起,在不可预期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傍晚,会一个接一个向我袭来,我也将毫无知觉地消化掉无意义的每一天。
像复印机一样,开机、复制、复制、不断复制,直到被关闭上电源,那样的一天。
脖子越来越疼了,那是因为它支撑的脑袋因为现实太沉重无望而快要自行脱落了。
突然,身后的白炽灯一排排地亮了起来,扭不过去头的我只好侧耳倾听,有呼吸声!这儿有活人!我激动得几乎要喜极而泣,于是猛一转头,耳边传来清晰的“咔啪”一声。
落枕就这样好了,但站在不远处的保洁大姐不知原委,上下扫视了我一番,然后教训道:“加班也要开灯噻,给老板省什么钱咧?”
就这样,保洁大姐为我分手后的第一天,带来了一个痊愈的脖子,和一个光明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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