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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炸雷贴着地面殷殷滚过,酝酿已久的豪雨终于倾盆而下,天地一片苍茫,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土腥味儿扑鼻而来,可是仅仅片刻功夫,地上就淌成了小溪,潮湿的风裹挟着雨扑面而来。
就在这样的大雨中,却有几个人披着蓑衣,正在乡间小道上艰难地跋涉。
“哎哟,种相公、范大人,您二人慢着点儿,脚底下可是又湿又滑。”
“不碍事的。”种放豪爽地大笑,他和范思棋的岁数都不算大,三十多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以前也不是养尊处优的豪门公子,这样的道路并非没有走过,此刻二人也和引路的乡官里正一样,穿着行动方便的短衣长裤,脚下一双草鞋,踏在泥泞里也不觉沉重。
“就是这儿吧?”
种放立住脚跟,手搭凉蓬向雨中望去,这是黄河水冲积而成的一大片滩地,河道改了之后便成了一片肥沃的土地,不过原本兴州地区人口有限,虽说此地农耕发达,却也只是相对于其他地方而言,这大片的沃土都荒废在这儿,如今已经被开垦成了一片片的良田。
如今在种放面前的,就是正在开垦的一片土地,冒着大雨,农夫还在扶犁劳作,健壮的农人脱了上衣,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扶着犁干得热火朝天。这里的土地犁开了就是肥田,根本不需要仔细伺弄几年才能变成熟田,眼看着节气就到了,他们得抓紧时间把土地垦荒出来以便播种。
东家提供了农具、耕牛、良种,每年上缴的粮租又是固定的,能多种多少都是自己的,这些农夫自然干劲十足。范思棋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犁开的泥土,泥土黑油油的,一掌拍开来,里边连块石头都没有,范思棋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好啊,好啊,这地可是一等一的良田啊,哈哈,等到秋上再来看看,必然是处处丰收啊。”
“可不说呢”,因为两位大人经常下乡,这些新开荒的地区更是常来的地方,那些乡官里正也没了初见他们时的忐忑局促,此地的耆长是个党项羌人,叫起起大,名字虽然古怪些,可是穿着打扮、形容像貌,与汉人老农一般无二。
他也笑得合不拢嘴地道:“两位大人瞧那边,从黄河引了水道过来,水道设了闸口,雨水充足的时候就关上,要是干旱的时候就引水过来,保证旱涝保收。这边地方已是故道了,百十年来不曾逢过大涝,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沿河修了堤坝。”
种放点点头道:“嗯,又是修堤,又是修水道,花了不少钱吧?如今人力紧张,这徭役派工,没有招惹怨言吧?”
起起大笑道:“大人呐,这一片地,是从肃州来的龙家买下来的,这修水道、修堤坝,自然是龙家自己掏钱。那些人家,有钱着呢,您瞧,那一片地是沙洲张家的,张家也在这边买了地,还引水过来,弄了个养鱼的池子。我就说呢,这黄河里头肥鱼有的是,下河打鱼就是了,还弄啥鱼池子哟,嘿!人家都是有钱烧的,就图到了自己的地里头,有个休息嬉玩的地方。”
种放听了,和范思棋相视一笑,世家豪门是最具危机感的,要说注重长远,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注重长远了,没有生意店铺,尤其是没有田地牧场,这些世家大族手里头攥着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却是天天惶恐不安,只有让它们变成实实在在的土地,他们才觉心安。
这大片的荒地卖给了他们,官府首先就得到了一大块售卖土地的收入,有了这无穷无尽的良田,根本不需要官府催促,他们就会马上着手雇佣佃户进行垦植,包括一些水利设施,他们也会主动修建,务求长远。利用土地充份发挥缙绅的生产热情、利用定租充分发挥农民的开发热情,这片亘古以来静寂无人的荒滩立即变成了田地、种出了庄稼,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村落。
“农耕,在各地都有发展,不过主要集中在贺兰山脉脚下,自兀剌海、顺化渡,一直到定州、怀州、静州、顺州和灵州,这一代是主要的农产区。盐州和娄博贝是两大盐池,在农耕大力发展起来以前,这两个地方就是朝廷赋税的主要财源,除了销于我夏国内部,还北销辽国、西销粘八嘎、高昌、龟兹、于阗等国,至于宋国那边,也已建立了稳定的走私渠道,可谓财源滚滚。”
倾盆大雨肆虐了一阵,开始变得小了,种放和范思棋走在田间地垄上,交流着意见:“按着大王的规划,横山以西、古长城以东狭长的草原地带,划分为九块,其中八块分别划拨给党项八氏部落放牧,另外一块划拨给横山驻军屯垦和放养军马。至于横山羌,靠山吃山,除了采药、打猎、圈养猪羊、与宋辽两国设榷场交易,再就是采矿了,大量吸引他们的青壮从事采矿业,也是羁縻他们的一个好办法。”
范思棋道:“是,夏州和甘州,现在主要是发展工商业,夏州邻近铁冶务,重点发展锻造、冶炼,甘州处于东西交通要道,除了经商,主要发展各种手工业,瓜沙二州是西域诸国东来的必经之路,同时那里水土丰美,我打算在那个地方,畜牧业、农业和工商业同步发展。”
种放道:“嗯,要注意轻重缓急,朝廷底子薄,一下子拿得出来的东西有限,要尽量利用原有条件和当地豪绅世家的力量,如果力有不逮,那就先放一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慢慢的来,切勿操之过急,搞出太多的问题来。虽说目前的局面是大王有意为之,不过大王的本意只是要把那些不安份的人引出来,利用他们迷惑汴梁那位赵官家,等到这些人利用价值已尽,也就不会由着他们蹦达了……”
两个人一说起别的,耆长起起大和一些里正、户长就自觉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所以两个人可以放心交谈,不予被人听见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范思棋道:“说起这些人来,我还真的是搞不懂,要说呢,凉州甘州肃州和瓜沙地区是大王刚刚用武力强行打下不久,当地的豪绅巨族如果怀有二心,意图不轨,似乎也是有情可原。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现在本份的很,反倒是拓拔氏的贵族老爷们,什么也没有做过,大王入主夏州后又给了他们很大的权利和好处,可是他们尤不知足,现在背地里闹得最欢实的就是他们,真是奇哉怪也。”
种放沉沉一笑,说道:“这个,也没有甚么奇怪的。甘凉瓜沙诸州,是被大王强行打不来的,按着草原上各部落征战杀伐对待战败者的习惯,那些反抗过大王的,大王应该尽夺其部众、尽掠其家财,杀光他们家中的壮丁,把妇人孩子都变成奴隶,委派自己部族的亲信去统治他们才对。
就算当时开城纳降的,也不会予他们现在这么多权利,可现在大王对他们优容有加,只不过是剥夺了他们的军权,已是远远超出他们的希望,又是沙州曹家被彻底抹杀的例子威慑着他们,他们对大王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生事?等再过几年,朝廷已能够牢牢控制所有的领土,他们那时就算再滋生什么野心,大势所趋之下,也会被他们自己掐去这躁动的根苗了。”
他抬头看看迷蒙的雨雾,吁了口气道:“可是拓拔氏的头人酋领们可就不同了,大王如今是西夏之王,麾下有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回纥人、吐谷浑人,甚至还有金发蓝眼的大秦国人。是河西十八州之主,这天下,是他一刀一枪用武力打下来的。
然而,在拓拔氏的一些酋领头人们心中却不做此想,在他们看来,大王能拥有今天的一切,都因为他们当初拥戴大王入主夏州,帮助他铲除了忠于李光睿的势力。在他们看来,大王虽然不姓拓拔,却是拓拔氏的少主,继承的是李光岑大人的衣钵,所以,他的江山就是拓拔氏的江山,他的权力就是拓拔氏的权力。
当初,不管拓拔氏哪一脉做了定难军的主人,所拥有的绥州、银州、宥州、静州等领土都是交给拓拔氏的头人们去统治,如今大王从定难节度使一跃成为西夏王,却把文武大权、把河西诸州交给了许多他们眼中的外人、奴才,而他们自己,除了富贵,却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权力,自然感到不平。”
说到这里,种放的脸色严肃起来:“这些人大多拥有自己的部族和领地,由于他们是拓拔氏族人,除非犯下叛逆大罪,否则就算是大王轻易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而他们中大多数人虽然被大王从夏州强行迁到了兴州,离开了他们经营百十年的根基之地,可是仍然拥有极大的实力,如果他们总是在背后拖大王的后腿,河西就会失去发展的最好时机,把力量都浪费在内耗上。
就是因为长痛不如短痛,大王才想引蛇出洞,让这些心怀不满,妄想利用他们的力量废立或左右主上的人都人隐蔽跳出来,免得落个不教而诛的名声,不过这是一着险棋,利用不好,就会弄假成真,因此,我们就得多费点心神,务必保证工商畜牧,百业俱兴,这样大王故意营造出来的朝堂上的混乱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大王想要动手的时候,就能迅速平息动荡,不伤元气。”
范思棋笑道:“下官明白,大王如今要做楚庄王,下官自会追随大人,做大王的苏从伍参孙叔敖,替大王整顿朝纲,兴修水利,重农务商,积蓄国力,以待大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只是不知,大王要蜇伏多久呢,也是三年么?”
种放道:“这个么,恐怕就得看汴梁那位赵官家几时静极思动了,如果我们这里时机已经成熟,我不介意想办法诱使他动上一动。”
范思棋试探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种放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说道:“为国效力,为主分忧,乃是人臣的本份,不一定要事事等待大王吩咐,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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