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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微盯着宫女瞧了半晌,叹道:“宋茶,你要怎样惩罚这小太监?”宋茶眼露凶光,恶狠狠说道:“交给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
“臭婆娘!”乐之扬一腔怒气冲口而出。朱微脸一沉,喝道:“你骂谁?”她素来温婉,可是一旦发怒,自有一股威严,乐之扬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话咽了回去,鼻子里发出一阵哼哼。
朱微瞧他一会儿,皱了皱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宋茶恨恨道:“这叫以儆效尤,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两步,拾起那根笛子,轻轻拭去灰尘,看了乐之扬一眼,低声说道:“笛子是用来吹的,可不是用来打人的。”说完递给乐之扬,乐之扬接在手里,满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舆情不对,忙说:“公主,你干吗把凶器还给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打小宫女、小太监,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前有人向我诉苦,我碍于情面,不好说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这小太监初来乍到,给他个天作胆,也不敢无故打你的。好了,这件事就此作罢,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监工,罚他添满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说,笑嘻嘻提剑出门去了。
水缸不过四口,但都是黄铜大缸,添满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盘落空,刻意报复,一板一眼地当起了监工,为防乐之扬反抗,同行的还有两个年长的太监。老宫女遍寻由头,连掐带骂,乐之扬不胜其怒,要不是对手人多势众,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头上。
四缸水添满,乐之扬累得两腿发软,心口中针处更是一阵阵刺痛,痛处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从内燃烧。到了中午,吃了饭,正想小睡一会儿,朱微忽又派人来叫。
乐之扬怒不可遏,心中大骂:“臭公猪,死猪尾”,闷闷地进了寝殿,只见墙上挂了十余张古琴,式样有伏羲式、师旷式、灵机式、仲尼式、凤势式、神龙式、连珠式,颜色有黑色、褐色、玉白色、金黄色,还有几张琵琶,曲颈的、直颈的、长颈的,短颈的,另有方响、铜磬、大小皮鼓,长短箫笛、胡笳箜篌,但凡乐之扬知道的乐器,寝殿里应有尽有,一边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架青铜编钟,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积满了斑斑绿锈。
除此之外,桌椅床铺无不简素,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女儿香气。朱微坐在“飞瀑连珠”后面,见了乐之扬,脸上浮现笑意,招呼道:“快来,我要练琴,你来给我伴奏!”
乐之扬悻悻上前,他心中烦乱,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窜板,朱微听得皱眉,忽地止了琴声,吩咐宫女们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带上!”
一转眼,寝殿里只剩下两人,朱微盯着乐之扬,乐之扬也怒目相向。两人对望一阵,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来,起初只是笑,跟着一手捧腹,一手扶着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乐之扬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公猪,你笑什么?”朱微直起腰来,微微喘气:“想到早上的情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个样子,哎哟,打我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哎哟,笑死我了!”
乐之扬更加惊奇,结结巴巴地说:“公猪,你不生我的气吗?”朱微笑道:“我生气干吗?这个宋茶,本是母妃的贴身宫女,母妃去世以后又来服侍我,仗着资格老,一贯作威作福。因为先母的关系,我一向得过且过,不愿跟她计较,可是看着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挨打,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如今可好了,遇上你这个愣头青,叫她吃了一只大甲鱼。”
“大甲鱼?”乐之扬一愣。
朱微眨眼笑笑,说道:“大甲鱼,不就是大鳖么?”
乐之扬一听,不由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心想:“小公猪还会说笑话,不错,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讨厌!”
朱微盯着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了,你这个小太监,跟别的太监不大一样,别的人个个胆小怕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无旨意,什么事儿也不敢做。你倒好,跟我斗曲儿一点儿也不谦让,第一天来宝辉宫,就打了这里的女史。”
乐之扬心想:“那是,太监与我何干?本人男子汉大丈夫,输人不能输气。”这话能想不能说,但见朱微小女儿神情流露,不觉心生亲近,笑着问道:“公猪殿下,你去过宫外吗?”朱微摇头说:“没有,我生下来就呆在宫里!”
乐之扬见她失落神气,心生怜悯,说道:“看来当公猪也没什么好的,这地方一到晚上,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坟墓差不多!”
“大胆!”朱微变了脸色,扬眉喝道,“你敢说紫禁城是坟墓?”
乐之扬笑道:“急什么,我不过打个比方!”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朱微反倒无从发作,盯着这个小太监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胆大无忌,竟敢对着大明的公主,诋毁大明的皇宫。她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说:“皇宫你也嫌不好,那什么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乐之扬冲口而出。
“大胆!”朱微下意识又是一声怒喝,“你、你把皇宫跟那种、那种下流地方相比?”
乐之扬笑道:“你去过秦淮河吗?”朱微面涨通红,支吾说:“没去过又怎样?那儿,那儿不是、不是……”声音越见低微,乐之扬接口说道:“是**没错,可是比起这皇宫,热闹一百倍,好玩儿一千倍。”
朱微还没想好怎么训斥对方,一听这话,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怎么热闹?怎么好玩儿?”乐之扬抖擞精神,绘声绘色地讲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灯、轻歌曼舞,夫子庙的说书看戏、诸般杂耍,还有各种小吃玩物——糖人、面人、桂花糕、羊肉饼……他常去悬河楼听人说书,无意间也练成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身份尊贵,眼界甚高,平常之物难入法眼,故而越发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朱微默默听着,各种奇妙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心中热乎乎的,一时好不神往,许久听完,不由叹道:“这么说,那秦淮河,似乎,似乎真比皇宫好一些,可惜我没你的福分,不能亲眼去看一看。”
乐之扬笑道:“你是公猪啊,什么地方不能去?”朱微摇头说:“你不知道的,父皇定下规矩,公主嫁了人,才能离开紫禁城!”乐之扬随口说:“这个容易,你嫁个人不就成了吗?”
朱微白他一眼,说道:“你胡说什么?一来我年纪还小,二来那些王孙公子,一个个十足讨厌,哼,像你跟十七哥这样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有……”说到这儿,自觉失言,心想自己一定失心疯了,怎么能对一个太监说出这样的话。
乐之扬全没听出弦外之音,随口问道:“这排行也真怪,他排十七是哥哥,你排十三倒是妹妹!”朱微盯他半晌,奇怪道:“乐之扬,你进宫的时候没人告诉你吗?父皇有二十五个儿子,十六个女儿!”
“哎哟!”乐之扬惊叫起来,“你老爹还真能生!”朱微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乐之扬,你想死么?什么你老爹,你该叫陛下,叫万岁!”乐之扬忙道:“是,是,陛下还真能生……”
朱微只觉这话还是不对,如何不对却说不上来,只好接着说:“十七是儿子里的排行,他单名一个权字,受封宁王。十三是女儿中的排行,我下面还有三个小妹。只不过,我与十七哥不同其他,我们是一母所生,所以他才会不远千里,从塞外赶来给我庆生。别的兄弟姐妹送我的不外金珠宝玉,唯独他亲手制了这一张‘飞瀑连珠’,只因他知道,天底下的金珠宝玉放在面前,在我眼里,也比不上这一张古琴!”说着轻轻抚弄琴弦,发出清越鸣响。
乐之扬心中佩服,说道:“这张琴真不赖,我家里有一张唐代的‘九霄环佩’,但论音色,比起这张琴可差远了!”朱微心中好奇,这少年出身音乐世家,为何沦落为阉人?但想此事太惨,不便细问,笑了笑,说道:“音色只是其一,难得的是这张琴出自王子之手,却无奢华之气,简素通脱,风流蕴藉,实为雅中之雅,琴中大隐,若非深谙古琴三昧,决然无法造出!”
乐之扬接口道:“这就叫做:‘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致者不能也’!”朱微目放异彩,连连点头,笑着说:“十七哥与我性子相近,本是闲云野鹤,可惜呀,爹爹偏偏要他带兵打仗!”乐之扬怪道:“他带兵打仗?可是一点儿也不像!倒是那个燕王朱棣,凶巴巴的,一看就是打仗的样子!”
朱微点头说:“你眼光不坏,我听父皇提过,他的儿子里面,就数四哥最会打仗。”乐之扬问道:“他也是你一母同生的哥哥吗?”朱微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宫里人谁都知道,他是孝慈皇后的儿子。你怎么问出这么无礼的话?”乐之扬道:“那他为何也来跟你庆生?”朱微道:“他和十七哥交情最好,所以对我也另眼相看。他俩的藩镇相距很近,四哥在北平,十七哥在大宁。”
“大宁?”乐之扬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这么一个地方。朱微笑道:“无怪你不知道,大宁比北平还远,骑马出了喜峰口,还要再走上一天。那儿是塞外的重镇,北控辽东,西临大漠,城中带甲八万、车骑六千,论到精兵强将,不比北平城少呢!”说到这儿,她迟疑一下,低声说,“不过,四哥跟十七哥不同,他来京城,不只为给我庆生……”
“还为什么?”乐之扬随口问道,朱微神色一黯,轻轻叹道:“这些事,不说也罢!”说着眉头微皱,信手弹起一曲《潇湘水云》。
乐之扬听她说了一席话,心中观感大变,只觉这公主温柔可亲、谈吐有趣,竟是平生少见的女子,之前的怨气消了大半,于是吹起长笛,用心与之合奏。两人曲调相合、心意相通,神游于禁城之外,徜徉于八荒之中,四周的景物俨然大变,仿佛携手并肩,沐浴潇湘灵雨,漫游洞庭之滨,忽见波起云涌,又见万里澄波,时而翠晴方好,又见月射寒江,天光云影,浪卷云飞,无数奇妙境界随着乐声一一涌出,两个少年男女沉浸其间,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次日凌晨,乐之扬从睡梦中痛醒,心口的灼痛大大扩散,前一日大如酒杯,如今足有碗口方圆。他辗转反侧,到了早晨,迷糊睡了一阵,朱微忽又派人来请。
到了寝殿,朱微浓睡方醒,正由宫女服侍梳妆。她换了一身绯红软缎衣裙,俏脸白里透红,长发蓬松如云,看见乐之扬,冲他抿嘴一笑,娇美如春花吐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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