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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飞香殿中便迎来了林御医的造访。外间软榻上仍在呼呼大睡的苏玉欢当然不是需要诊治的病人,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屋顶上吹了整晚风的洛阳和疏影连个喷嚏都没打过,也并不需要看病,而且,在看到林御医时,他们全都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连招呼都没打。
记得这两个小家伙素来都是很有精神的,林御医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脸色顿时发黑,当下三步并两步冲到了里间。
可一进屋子,他就看到高廷芳正好端端地靠坐在床上,脸色虽说有些潮红,但他知道那是服用阴阳逆行丹后的正常反应,反倒是一旁站着的那个银面具男子让他微微皱眉。昨夜发生的事情虽说秘而不宣,可他毕竟一整晚上都呆在宫中太医署,又是受宫中贵人们赏识的太医丞,因此飞香殿中这一连串事件当然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知道这是皇帝之前就招揽过的长乐侯尹雄,他就上上下下端详着此人,随即就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了高廷芳。
高廷芳知道林御医虽说未必像自己和疏影那样细致敏感,但又不是没见过张虎臣,迟早会动疑心,再加上日后张虎臣若留在宫中,很可能还需要两人联络,他就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道:“林先生,这是张大哥,你应该认识他的。”
林御医瞳孔猛地一收缩,随即冷笑道:“原来是他!我当然认识!好,真是好,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不顾惜自己,一个敢拿毒药当补药似的乱吃,另外一个就敢对自己的脸下重手,你们两个在比谁狠是不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我进来的时候,洛阳和疏影全都那副样子,摊上这样的世子,这样的师父,算他们倒霉!”
高廷芳和张虎臣都知道林御医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再加上知道对方不过发泄心头的恼火和痛惜,自然不会辩解。而林御医也知道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也没用,出过气之后,就不再纠缠此事前因后果了。毕竟,他这时候过来,除却对外人声称的给高廷芳诊脉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今日早朝之前,那帮上朝的官员云集在天津桥,把你这个南平王世子很可能是假的事情大肆宣扬了出去,到时候上朝肯定会发难。很明显,纪家和韦家全都把你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此番两家折损不轻,就打算从你身上扳回一城。你这次自己把自己送进刑部天牢之前,到底有没有心理准备?皇上的脾性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最清楚,他未必就一定会死死保你,关键时刻,弃卒保车在所难免!”
“我当然有。”高廷芳笑了笑,从枕边拿出了一个两寸来高的瓷瓶,见林御医面色大变,张虎臣则是眉头紧皱,他就笑着说,“本来我是准备当初在刑部天牢里用的,没想到一直留到了现在。纪韦两家不是想把事情闹得天大吗?那么我就让他们去闹,最好他们在廷上大肆羞辱我,然后我就当场病发不支,到了那时候,只要南平方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确凿证据,然后让江陵郡主出使东都,这个时候,纪韦两家就要承担逼死藩国世子的恶名和责任了。”
“我当年给你用来以防万一的药,你就打算用在这时候?”林御医脸色发黑,可看到高廷芳就这么静静坐在那里,眼睛不闪不避直视着自己,昔日强健的身体如今却显得分外单薄,整个人裹在那一袭白衣之下,竟然给人弱不胜衣的感觉,他顿时气得拂袖而去,“你自己的身体,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不管了!”
张虎臣见门帘高高打起,重重落下,忍不住看着高廷芳道:“世子殿下,若是真走这一步,日后你就再也见不得光,和江陵郡主之间……”
“哪怕没有南平王高如松,我和她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她是天之娇女,虽说未必要王侯将相才能配得上,但至少要是对她付出全心全意的男人,而不能是我这样满腹谎言,甚至无法站在阳光下的人。”高廷芳洒脱地摇了摇头,竭力掩饰住笑容中的苦涩,“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知道我死了,她到时候就会死心的。我在她的生命里,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张虎臣只觉得心如刀绞。可就在他想要开口劝几句的时候,门帘一下子被人撞开。进来的人是洛阳,他不敢去看张虎臣,低头咬了咬嘴唇,这才开口说道:“世子殿下,谢瑞来了,说是皇上宣召你和……和长乐侯去紫宸殿。林御医正在外头缠着他套话,但问不出什么来。”
哪怕心里已经知道疏影不会认错人,高廷芳更不会随便把陌生人放在身边,但洛阳仍然没办法接受眼前的长乐侯尹雄便是张虎臣,因此一时半会实在改不了口。直到听见高廷芳那轻轻的声音,他才猛然之间惊醒了过来。
“张大哥,你先出去吧。不管今天我如何,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和我来往。闽国的长乐侯和南平王世子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不要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我知道了。”
洛阳看到张虎臣默然伫立片刻后,低头答应了一声,脸上表情虽说完全被那银面具遮挡,但那唯一露在外头的两只眼睛分明显得黯淡无光,随即就径直朝自己走来,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当张虎臣从身边无声无息走过,也没有看他一眼,仿佛就要这么直接出门时,他才一下子焦急了起来,不由自主猛地伸出手去拽住了张虎臣的袖子。见其仍然没有回头,他张了张嘴,最终嗫嚅说道:“师父您小心。”
张虎臣何尝不知道,洛阳和疏影一直都没和自己说话,那不是因为疏远和冷漠,而是因为难受和不适应。因此,听到洛阳的这临别寄语,他不想让其看到自己微微泛红的眼圈,只是轻轻颔首,就头也不回地一手打起门帘离开。
洛阳呆呆站在那里,直到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看到高廷芳已经趿拉了鞋子下地,他方才紧紧咬着嘴唇,上前一声不吭地伺候高廷芳穿衣,等到疏影同样默不做声地进屋,给高廷芳梳头戴冠,两人一如既往配合默契,可不同于往日的叽叽喳喳,斗嘴不停,今天谁也没有开口的心情。直到高廷芳穿戴整齐站在那里时,洛阳看到疏影突然紧紧握住了高廷芳的手,他这才终于维持不住脸色了。
“世子殿下……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没事。”高廷芳笑着拍了拍洛阳的肩膀,又摸了摸疏影的头,这才略弯下腰来,对两个小家伙低声说道,“在这安安心心等我回来,我和你们说过的,哪怕是听到噩耗,你们也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要露出任何破绽。记住,我一定会好好的。”
洛阳和疏影齐齐点头,等陪着高廷芳来到外殿,见其看着软榻上依旧昏睡不醒的苏玉欢,疏影就抢着说道:“世子殿下,我和洛阳会照顾好苏小弟的!”
“老是倚老卖老的,他可比你大!”
高廷芳哑然失笑,再次揉了揉疏影的脑袋,却仍是忍不住走到软榻边,俯视着苏玉欢那张睡脸,许久才轻声说道:“也许当初你到东都来见我时,我就应该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此也不至于让你卷进这么大的风波。你老是灰心丧气地说老子英雄儿软蛋,可你还年轻,假以时日,你也会成为你父亲这样定国安邦的英雄。你已经从韦钰那儿听说过我要诈死的事,所以到时候如果听说我死了,你也不要伤心,届时不要找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说到这里,高廷芳竟是轻轻在苏玉欢的脑门上弹了一指头,随即就转身缓步离去。当站在飞香殿外,看到头顶那满是乌云的天空时,他忍不住轻叹一声道:“似乎是要下大雨了!”
谢瑞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看不出半点因假世子风波而生出的怠慢。他客客气气躬身行了个礼,这才让随行的几个内侍抬了肩舆过来,笑着说道:“皇上请世子殿下和长乐侯去紫宸殿。长乐侯性子急,已经先走一步了。看这天色,走快些,应该不会淋着雨。世子殿下,咱们这也走吧。”
“好。”高廷芳含笑点了点头,该嘱咐的话他已经都嘱咐了,此时就只对洛阳和疏影做了个手势,谁想到林御医在眼神一闪后,竟是打算跟上来。他还来不及打消这位故交的疑虑,却只见谢瑞一个闪身挡在了林御医身前,却是用客气而强硬的口气说:“林御医,世子殿下此去紫宸殿,皇上吩咐了太医令邱大人在后殿,若有什么问题,他会随时诊治。听说容侯昨夜遭人暗算,到现在都没醒,你还是留在飞香殿,照应照应容侯吧。”
若非林御医素来也有相当城府,此时差点露馅。他故作脸色不好地答应了下来,等转身进飞香殿时,却还没好气地嘟囔道:“邱汉生那点医术,也好意思说能随时诊治?真是,也不知道皇上瞧中他那点,居然让他当太医令!”
谢瑞微微一笑,仿佛充耳不闻这番怨言一般,护送高廷芳上了肩舆,须臾出了院门。而他一走,林御医就旋风似的快走几步,从医箱中找出针包,随手拈出一根五寸针来到苏玉欢身侧,又准又狠地将整根针完全扎了进去。
邱汉生那个人他非常了解,那是皇帝的一条忠犬,皇帝就算让其鸩杀纪太后,这个太医令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如今他肯定进不了紫宸殿,能够进去的张虎臣先走了,韦钰他也未必能见得着,更无法暴露高廷芳的真正身份,那么,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位南汉容侯去找八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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