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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冬天比江南冷得多。
尽管章晗打小在归德府长大,早就习惯了北国千里冰封的冬季,但是在江南生活了十多年,她印象中的冬天总是阴湿潮冷,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绵软,和如今北京这动辄飘着鹅毛大雪,地上一夜之间就能积起半尺厚的雪全然不同。白天看着屋檐下头冻得晶莹剔透的那一根根冰棱柱,又见那些宫人都冻得缩头缩脑,想起此前迁都之前,放出去了千余年轻宫女,带来的多数是三十以上出宫后找不到活路的人,这会儿晚上她便忍不住对陈善昭说起了薪炭的事。
“惜薪司那边准备不足,幸好这一次迁都陆陆续续好几年,四方逐利的商人云集北京,烧炭的人也比往日多了,否则这一冬下来,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冻死。”陈善昭亦是眉头紧锁,旋即便开口说道,“我已经建言了父皇,从上到下的官员都会另外发放柴炭,毕竟南方人不习惯北边的冷。幸好调拨上京的京卫都是有四弟帮忙一块挑选,多是北人出身,习惯得快。还有户部的军袍棉鞋等等预备得都很充足,三弟固然把那些低品官员给忘了,但军营等等都还营造好了,这一冬捱过去,接下来便容易多了。”
“说的也是。”章晗已经多年没有在烧炕的屋子里睡过,自打十月初一烧了地龙开始,她最初睡下就觉得浑身燥热,几个月下来方才渐渐习惯了。此时此刻,当陈善昭又贴了上来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父皇也好,四弟也好,怎么就那么喜欢打仗?甚至非得亲自上阵?”
“你怎么不说。去年你家大哥回来了一次,在家住上一个月,虽是依依不舍。可还是紧赶着回榆林去了?我倒是提过要调他一个近些的缺,他死活不肯,宁可丢下你家大嫂还有章骏。要不是你家大嫂又有了身孕,岳母只怕不知道多恼他了!”
说起章晟,陈善昭脸上便露出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而章晗仿佛在黑暗中看透了他那瞧热闹心思似的,没好气地在他胸口上拧了一下,这才嗔道:“你和我大哥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老是话里藏刀!我只是听说如今瓦剌势头很猛,连鞑靼那位太师都已经被逼得无处存身了。而父皇用兵素来不喜多,又常常爱奇兵突袭,担心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今距离开春还有几个月,再调各都司一些兵马不行吗?”
“恐怕来不及了。”陈善昭微微眯起了眼睛。一只手轻轻把妻子环在了怀里,“之前四弟在南京帮我处置迁都事宜,我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应该是放下了心结,如此有他跟在父皇身侧,顶的上别人三四个。他打仗的天分是与生俱来的,而且若有事总会劝谏。再者,三弟这一次也会在从征之列。有他们两个,再加上张铭朱逢春宋志华,当年这一支兵马就能横扫漠北。如今也不在话下。更何况……”
陈善昭贴近了章晗的耳朵,轻声说道:“更何况还有最机密的一条……此次虽没有你父亲,但策应的人中有定国公!所以,你不用担心晨旭。”
听到定国公王诚也在从征之列,章晗只觉得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然而,陈善昭点穿了她那点小心思。她免不了低声嘟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倒不是心疼晨旭。他跟在父皇身边历练是好事,可他毕竟才十四……”
“三弟四弟十一二岁的时候,都已经跟着上战场了!就算异日是太平天子,但如今看一看战场险恶,杀人见血,是好事!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族,常常阴柔无阳刚之气,我希望他比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强!”感到章晗的手突然堵上了自己的嘴,陈善昭便轻轻捉住了妻子的手,继而柔声说道,“我的心是那时候在京城那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中磨砺出来的。他却落地就是皇长孙,纵使习文练武,跟着北巡监国,又从师定国公,但杀马贼不等于能战鞑虏平天下。我希望我们的儿子,能够站得高,看得远,异日咱们就可以放心把大好江山交给他!”
尽管陈善昭这番话满是期许,但章晗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之后,她索性把自己紧紧贴住了陈善昭,继而便融化在了那坚实的怀抱中。那一晚,外头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可屋子里却是一室皆春。
当开春后的三月,各路兵马再次齐聚预备出征之际,皇后傅氏却是突然病倒了。面对妻子这一病,陈栐闻讯之后又是震怒又是担忧,一度几乎打算把亲征之期往后推,却被傅氏硬生生给拦住了。好在坏消息之后却也有好消息,好一阵子没精神的燕王妃王凌竟是诊出了喜脉!此消息一出,别说是皇后傅氏惊喜之下,连胃口都好了许多,就连皇帝亦是大为惊喜。而长宁六年那一次因为妻子即将临盆错过北巡而心中积郁的陈善睿,这一次却是想都没想便主动提出留在京城,以便看顾病倒的母亲和有孕在身的妻子。
就连王凌也没想到陈善睿竟会主动留下来。亲征之前的那一天,她看着床外侧陈善睿那张看着油灯凝重而专注的侧脸,忍不住开口说道:“上一次是我没几个月就要临盆,你从北边怎么也赶不回来,但如今已经迁都,我这月份还浅,你总不可能一打大半年,若是想去,就别硬撑着!就是母后,也不会因为你上阵去打仗而觉得你不孝,京城还有大哥大嫂呢!”
“父皇驾下勇将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陈善睿这才回过头来,目光流连在王凌那尚未凸起的小腹上,眼神中流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珍惜,“上一次我险些害了我们的孩子,又让他降生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这一次,我得从一开始就陪着他!我这辈子上过很多次战场,就算和这最后一次又失之交臂,那也没关系。否则若是你再有个什么闪失……”
他突然打住了话头,盯着王凌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展颜一笑道:“我说过幡然醒悟,我会说到做到!更何况,丢下母后重病在京,我也不放心。她老是为我们这些儿子操心,如今也该我们好好侍奉她了!”
看着丈夫那和从前截然不同的表情和眼神,王凌到了嘴边的劝说吞了回去。她心里很明白,陈善睿这话绝不是为了敷衍她,而是真心实意的。他终于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也为自己着想,而不是从前那样只知道雄心勃勃往前冲,不顾是否会碰一个头破血流!
天子亲征之礼素来复杂而繁琐,陈栐素来很不耐烦这一套,可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对这一套排场的东西也不得不勉为其难接受下来。当结束了那一套祭祀礼拜之类的仪式,他对留京的陈善昭兄弟三个又吩咐了一番,最后才上了马车。即便他更喜爱骑马驰骋,可尚未离京之际,堂堂天子骑马招摇过市,易招惹刺客不说,而且也显不出天子的威严和神秘。也正因为这个,当听到瓦剌崛起,他想都不想便把朝政丢给了陈善昭带兵亲征。
身在军中,没有那许多文官天天盯着,难得能放松一下!
送走了皇帝,陈善昭的日子却绝不清闲。迁都之后不过数月,诸多事务千头万绪,再加上南北地域不同,众多事情需要协调,他这个监国太子赫然任重而道远。倘若不是陈善睿也因为王凌而留下,他连个临时抓差的人都找不到。而皇后傅氏这一病,却没有把宫务交给贤妃,而是让章晗这个太子妃接手,身为儿媳的章晗少不得要和范王妃陆氏轮流侍疾,便常常让单妈妈秋韵帮着陈皎去处置些简单的事务。一时间,陈皎这位长宁郡主亦是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皇后傅氏这一场病众人原以为不过是寻常风寒,但御医轮番尽力施为,汤药金针种种都试过了,大半个月下来却非但不见痊愈,反而看着病势越发沉重。这下子,就连日理万机的陈善昭也常常抽出空来陪侍病榻前,陈善睿更是被王凌直接从燕王府赶了过来守着,再加上陈善恩,兄弟三个加上章晗和陆氏妯娌两个,五个人轮流守候侍疾,却眼睁睁看着傅氏面色苍白日渐消瘦,怎么都不见好。
即便如此,傅氏却一再告诫不许将她病重的事驰告亲征之中的皇帝,缘由亦是简单得很,不能让自己的病情误了这一次耗费巨大的亲征。即便在昏昏沉沉之中,紧紧攥着章晗手的她还喃喃吩咐道:“不可因为一己之私废了朝廷大事……踏平虏中是皇上一辈子的心愿,而看着他建功立业是我一辈子的心愿……能够在有生之年再临保定府的赵王府,又最后建都北平,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说着说着,傅氏仿佛忘了身侧守着的不是丈夫,而是儿媳:“三郎,建藩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保定府太小,不如北平。我对你说,北平太小,不如天下……我等你大胜回来……”
听着傅氏这些话,章晗只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陈栐和傅氏少年夫妻,除却那外人看来的相敬如宾,何尝不是彼此扶助了一辈子?只希望傅氏能撑过这一关,至少等到皇帝马上凯旋的那一日!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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