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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座殿堂,本来是商盟用来大集会的场所,虽然远不及台苑宫殿宏大巍峨,但也深达将近十丈,容纳几百人不成问题。
沈哲子垂首趋行,本就不甚便利的甲衣拍打在身上,不断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好像一个移动的铁器货架,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原本他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但是因为那不知所谓的殊礼事件,只能表现的更加恭顺,小碎步迈起来比正常的节奏还要快了几分。
终于咬牙跑到了距离阶石一丈之外的地方,沈哲子才总算停下脚步,有些困难的跪拜下去,口中则说道:“臣驸马都尉沈哲子,钦承上诏,假节统部西讨叛贼,战报具此,奉节归朝,恭请皇太后陛下制训。”
皇太后临朝称制,御床之前摆着一座小玉屏,因为所处位置不同,下面往上看视线就会受阻,而皇太后端坐在御床上,位置要更高一些,自能将殿中情形一览无余。行台这里虽然因陋就简,但基本的格局还保持着。
早在沈哲子出现在殿门外的时候,皇太后庾文君视线便一直落在沈哲子身上,那一身仪甲披在身上虽然行动不便,但的确能将人衬托得更加威武不凡。
沈哲子如今身量虽然已经不逊成人,但多少有些少年人的单薄,有了这一身甲具衬托,则更显英武。尤其在这不乏老臣排列的殿上,年轻人独有的那种朝气和锐气更是被衬托得淋漓尽致,一俟入殿便成为一个焦点。
尤其看到沈哲子腰畔空空,垂首趋行上前,姿态恭谨有加,全无一点年轻人得建大功之后该有的张扬傲气,皇太后更加喜上眉梢。她忍不住从御座上微微倾身向前,指着内侍吩咐道:“快快将驸马搀起!”
沈哲子这一身打扮,若没有人搀扶,是真的不好起身。待起身后顺势环顾殿中一周,旋即便看到庾怿和煦的笑脸,至于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也都流露出些许笑意。
当然,沈哲子知道这是因为他没有佩剑上殿的缘故,时下哪怕皇权再羸弱,但终究是大义所在,所谓殊礼还是太过扎眼,旁人毕生奋斗求而不得,沈哲子若真领受下来,那也实在是太招人恨。
哪怕就连皇太后这始作俑者,眼见沈哲子并没有因大功而忘形,心情也是更加喜悦,少有的在殿上指着沈哲子便笑道:“这少年才大不彰,功高不骄,笃而执礼,勇于王事,实在让我欣慰!”
以往皇太后临朝时,总是谨慎少言,方正严谨,少有情绪外漏、侃侃而谈,可是眼下却一反常态,可见心内对沈哲子厚爱之切。尤其那连加殊礼的态度,更让人心内诸多感慨,深知这位驸马是深得皇太后心意,地位更加难以撼动。
其实对于时局内各家而言,今次动荡影响最深远的还非叛乱本身,而是庾亮的身死。如今这个时局,可以说是千载未有之局面,且不说北地汹涌动荡,单单在这江东一隅,皇权虽然日趋暗弱,但却绝非可有可无。
尤其对诸多侨门旧姓而言,他们客居此乡,与皇权的亲疏便决定了他们各自在时局中的位置,言道是他们的生死线都不为过!假使没有皇权所赋予的礼法正当性,他们甚至不如吴中一介土豪来得从容。
以往庾亮以外戚之身把持朝局,可是随着庾亮不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之后,各家其实都从细微处看出了一点端倪,庾家与皇太后之间的联系已经有了一道裂痕。他们这些人家未必不能用别的手段,将这道裂痕完全扯开,分享乃至于取代早年庾亮在时局中的位置。早先行台诸多针对庾怿的攻讦,其实就是这方面的试探。
可是就在他们还诸多思忖或试探时,却眼见到沈哲子已经远远行在了他们前面,少年驸马,大功之身,归朝之后大加殊礼!若沈哲子只是寻常人家出身倒也罢了,即便再怎么煊赫也只是一时,若敢以此为恃,早晚会受到打压疏远,最终泯与众人。
可是偏偏这年轻人乃是出身江东豪首的沈家,而沈家又隐有吴中新一代领袖的姿态。两下结合,这年轻人前途如何已经眼望得见!待到有此明悟,不乏人已经想起当年肃祖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力主与吴中人家结亲,这一份远瞻,如今思来不免令人叹服。
皇太后却没有殿中众人那么复杂的心思,自从收复建康的战报传入京口之后,她的心情便始终处于一个比较亢奋的状态。这妇人虽然名为临朝称制,但其实始终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无论是乱事的发生,还是事后的平叛,她只能干着急,苦苦等待一个结果。
对她而言,最幸运的便是事态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平叛的大势,她并不深知,加上庾怿有选择性的呈送战报,在她的心目中,正是沈哲子浴血奋战、乃至于孤军犯险,可谓是劳苦功高!
所以,在皇太后看来,沈哲子简直就是先帝给她家准备的一个救星,不知将她与次子拯救出来,更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定鼎社稷!这样一个家世不凡、一表人才而又才堪辅国的贤婿,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随着皇太后对沈哲子盛赞话音刚落,殿中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言道几句。虽然皇太后对沈哲子礼遇之厚让人惊诧,但幸而这年轻人并没有得意忘形,在这样一个态势下,他们也没理由、没借口再去唱反调。哪怕如王彬之流,对沈哲子厌恶至极,也只能按捺住那一点心思,随大流的恭维几句。
沈哲子虽然站起身,但并未退入列,听到众人交口称赞,不免又连连拱手还礼以示谦逊。
听到群臣众口一词夸赞自家女婿,皇太后心情也是愉悦,想到先前仓皇东来、寝食不安的困境,她不禁长叹一声:“先帝托国以来,我都是战战兢兢。深宫妇人难悉国是,惟念诸公不以鄙薄而远,以忠义事君,以贤能安民。国运共享,不敢独专。驸马功事如何,宇内已是共闻。因其出于门户之内,妇人不敢私决,不知诸公是否有教?”
众人听到皇太后这话,神态也是微微一变,继而便各自思忖起来。他们虽然都已笃定沈哲子必将前程远大,但若说到眼下之功该如何奖赏,反而不好决断。
若是换了别人,这事倒也并不困难,能建如此大功者,可以想见势位已是极高,各方诸多利弊权衡,总能拿出一个让人满意的方案。可是针对于沈哲子,则就不免让人有些为难,首先他是外戚,其次深得皇太后的信重,第三年纪太小。
中朝以来,外戚的任用倒也有一定的规律,清品起家,沽名养望,待到资历足够时,或掌诏命,或司礼教,或镇州郡。但沈哲子功勋太大,如果职入清品的话,实在不好安排,那可能要直接拔为主官,才可匹配其时下所拥有的名望。若仅仅只是普通的郎官,只怕皇太后都不会罢休。
但如果任为清品主官,则不免又让其他清望人家有所不满。要知道这些清品职位,那都是各家培养子弟的私留地,若被人以武功而凌驾其上,等于是坏了中朝以来的规矩。
如果不考虑清职,则更加难安排。以常理而论,沈哲子假节建功,大郡小州都是绰绰有余,可问题是,他太年轻了!如果安排在台城,则不免又有品秩高低,职权轻重的区别,一时间,殿中诸多人居然想不到给沈哲子怎样的奖赏才好。
“如果臣没记错的话,驸马应该年未加冠,尚未定品吧?”
王彬行出队列,朗声说道:“驸马事功,的确卓著,然而乡品未定,实在难以量用。不如厚赏名爵,赠金归乡,秋赏之后再议其用。”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侧目望向王彬。而察觉到众人的古怪眼神,王彬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近来他处境实在堪忧,假使还有人可用,也不必自己跳出来招人恨。
沈哲子未入乡品,可以说是一个缺陷,事功封赏都是过期不候,若等到其定品之后再议任用,那便落入了各家熟悉的处境中,大把手段可以掣肘。沈家尽管势大,但在台城中终究乏力,而庾怿也是即将退出台城,到时候沈哲子的升迁已经没了太大的庇佑。
而厚赏名爵这建议,可谓又刺了庾怿一记,要知道如今沈哲子身无名爵那还是庾亮的手笔。旧事重提,既离间了两家的关系,也暗指庾亮任人不明,加重皇太后的不满。
“难以量用?光禄此言,我却不敢苟同。驸马今日之功事,岂是乡议高品能限?时势非常,自有应变,哪能拘于旧规,此亦非中正之失!”
庾怿当即便冷笑道,顺便将棒交到陆晔手中。陆晔乃是扬州大中正,王彬言道沈哲子虽有功却无品,等于是暗讽中正失职,以致贤漏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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