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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北,圆璧南门。当高廷芳、杜至和八皇子承谨,带着纪飞宇和颖王以及韦泰韦钺父子来到这里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时分。等候在这里的乃是两个面无表情的内侍,谢瑞上前和他们言语了一阵子之后,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内侍就转身对承谨笑了笑。
“八皇子殿下,皇上听到先前的回报,非常满意。皇上说,看来您这左金吾大将军就当得很好,如今郭大将军不在,这右羽林大将军您到时候不妨一块兼领。”不等承谨开口说什么,他就指着两个内侍说道,“这是之前皇上临时吩咐节制右羽林军的内侍省两位内常侍,如今就请八皇子殿下和他们带着彭城侯、颖王殿下、卫南侯父子一同进宫。”
承谨从小到大,就几乎没得到过父皇几句赞许,此时此刻只觉得心花怒放,可听到后一句话,居然孟怀赢和高廷芳都不随他一起走,他就一下子呆若木鸡,等到还想追问时,他却只觉得有人拿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侧头一看却发现是“孟怀赢”。
“八皇子殿下只管带人先行入宫,我在这里收拾一下人马,一会儿也会到贞观殿去,你不用担心。”虽说不大相信承谨真的是贞静皇后肖琳琅的儿子,自家世子殿下的嫡亲弟弟,但不管如何,几日相处下来,他对于这个虽有几分敏感纤细,却肯学也肯承担的孩子稍有几分好感,再加上高廷芳刚刚轻轻踢了他一脚,他自然不得不出口安慰一二。见承谨果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再也没有对他这副尊容的畏惧,他暗想这几天相处果然还是有点用的。
而另一边,若不是韦泰一把拉住,颖王险些就因为谢瑞对承谨的恭维而暴怒发作。等到进了圆璧南门,没了孟怀赢给承谨当靠山,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对着韦泰低吼道:“舅舅,那小子不就是长着一张像大哥的脸吗?凭什么父皇就这样看重他?右羽林大将军这样重要的位子,还有之前左金吾大将军的位子,他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担此重任,也不怕折了肩膀!”
“你既然知道他担不起,还生什么气?”韦泰见颖王顿时噎住了,他看了一眼自打被纪飞宇挟持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韦钺,突然想起失踪多日不见人影的韦钰,有些心烦意乱。身为父亲,如果不是信不过年长且母家贵重的儿子,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去栽培生母寒微的幼子?皇帝是老糊涂了,可他呢?他这个一向丢在东都独当一面的嫡长子韦钺,却也不是真的那么能干,否则怎么会被纪飞宇挟持用于脱身?
相对于其他人,纪飞宇则是显得异常安静,难见半点枭雄本色。然而,他那阴鹜的眼神,却分明显示出绝不平静的心情。
圆璧南门前,杜至和高廷芳却并未离开,就连谢瑞也依旧留在这里。作为洛阳宫,也就是紫微宫最北面极其重要的一道门户,圆璧城中素来乃是驻军之地,如今在此驻守的羽林军中,大半都是皇帝的亲信。哪怕在之前皇帝避居深宫养病,很少上朝的那十一年,皇帝依旧把持了圆璧城中近半兵马,之前更是借着郭涛回朝,将谢骁儿招揽麾下,哪怕圆璧城中依旧有一批纪韦两家控制的羽林中层将校,紫微宫却已经大致纳入了掌控。
此时此刻,眼见前头那一行人走远了,谢瑞等到翊卫府兵马井然有序后撤离开,这才对高廷芳笑道:“世子殿下随我走另一条道入宫吧,到了贞观殿赶紧换衣裳。这次您实在是又委屈又辛苦,一会儿皇上也要另行给您封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高廷芳宠辱不惊,随即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都到了这时候,也该让真正的孟将军出面,和我这侍卫长换回来了吧?虽说这些天杜至表现得可圈可点,之前更是把纪韦两家人都噎得够呛,可他到底不是正牌孟将军。”
见高廷芳的目光已经落在了翊卫府那些正在退出圆璧城的兵马之中,同样是知情者的谢瑞顿时有些尴尬。还不等他答话,就只见前军变后军的翊卫府人马陡然散开了一条通路,二十余神清气足的虎贲就簇拥着当中一人往这边而来,可不正是韦钰?他连忙打了个哈哈圆场道:“看来世子殿下和孟将军想到一块去了,这不是人来了?”
和之前在云龙山庄最后一次现身时,浑身上下散发着凌厉杀意不同,此时此刻的韦钰显得闲适而又慵懒。
尽管这里也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但二十虎贲散开警戒着周围,他下马后饶有兴致地绕着高廷芳和杜至两人转了一圈,随即笑吟吟地说道:“不错不错,我这次真是没有找错人,你们主从二人做到的事情实在是超过了期待。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别人恨不得能多做几天位高权重的将军,杜至你倒是一点都不恋栈权位,反而急着要换回来,为什么?”
“为什么?成天顶着这大胡子,还有这张丑脸,谁爱当这孟将军谁去当!”杜至恼火地冷哼一声,见韦钰不以为忤,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高廷芳,他不禁更加火大,“你看世子殿下干什么?”
韦钰却置若罔闻,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廷芳:“我只不过在想,你对南平王世子就这么忠心耿耿?若是有朝一日,你必须在上战场建功立业和保护他的安全中两者选一,你会怎么选?”
这一次,不等杜至回答,高廷芳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把建功立业四个字改成保家卫国,那么杜至的选择当然是前者。他也好,洛阳和疏影也好,别的侍卫也好,名义上是我的属下,但实际上却是我的朋友。没有他们,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挣扎着活过这么多年。这个回答,钰公子是否满意?”
韦钰终于微微动容,见杜至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后,直截了当扯下胡子,也不管满脸那黝黑的油彩,竟是立刻开始脱盔卸甲,他沉默片刻,就对高廷芳拱了拱手道:“我这个人向来口无遮拦,刚刚是我说错了话!”
这听不出太多诚意的道歉之后,他却笑着对杜至说道:“杜至,你别脱了,难不成要在这里脱得赤条条让我和你换回来?等进了圆璧南门,曜仪城中有的是地方,你看看,城头上不知道多少人在围观你大变活人。”
说到最后,见杜至如同被烫着似的赶紧戴上头盔,停止了脱甲,还慌慌张张往城头上看去,韦钰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廷芳知道见杜至满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不得不叹了口气道:“别看了,大约是为了隐秘起见,城头上的人估计早就调走了,他逗你玩的。”
杜至没想到韦钰还会开这样的玩笑,顿时气得脸色通红。而谢瑞刚刚看了好一阵子热闹,这会儿见气氛略有些僵硬,他少不得咳嗽了一声,招呼了众人进圆璧南门。待到他在曜仪城中寻了两间空屋子,杜至和韦钰分别进去捣腾了好一会儿,最终杜至神清气爽地先踏了出来,满脸重见天日的欣喜。可当他走到高廷芳跟前时,却发现自家世子殿下盯着他的脸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会儿,顿时有些心里发毛。
“殿下,难不成我脸上还有什么伪装没洗掉?我都换了七八盆水……就是那铜镜实在是照得不大清楚……”
“怪不得我看你鼻子额头全都通红一片,原来是洗了七八盆水!”高廷芳哑然失笑,见杜至顿时讪讪的,他便干咳一声说道,“你是我的人,在宫里难免被人认出来,所以你别以为立时三刻就能摆脱孟将军的阴影,你要在宫里自如行动,自然还得先扮成孟将军的虎贲,少不得还要换一身盔甲穿穿。”
“啊?”
杜至一下子呆若木鸡。
因此,当韦钰从另外一间屋子里大步出来,看到那招牌带着银丝的黑发已经全都藏入了头盔之中,络腮胡子黑脸庞,和之前的自己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杜至竟是连反唇相讥嘲笑他的心思都没了。果然,韦钰随手丢给他一套盔甲,皮笑肉不笑地说:“去换上吧,这宫里不是随便进出的!”
等到杜至悻悻入内穿甲,韦钰看了一眼谢瑞,见其知机地避了出去,而姜明带着虎贲悄无声息一一退下,他这才抱手看着高廷芳,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高廷芳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仿佛听到的问题不是质问自己的身份,而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问题:“钰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把你请到翊卫府,是有考考你的意思,你比我想象得更出色。但是,一个多年深居王宫,吃药养病的世子,是不可能养成你这番见识和手段的。”韦钰见高廷芳仍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容,他不禁冷笑了一声,“不然的话,你看看承谨是什么样子?”
“承谨自然和我不同,他是真正关在观文殿中长大,连书都没有好好读。而我父亲待我如珍似宝,即便我足不能出户,他却给我延请最好的老师,给我找天下最全的书籍,就连那些家国大事,他也从来不避开我,肯听我的意见。我还有敬重我这个大哥的妹妹,我身体病弱,她却要挑起更重的担子,所以她会把在外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我,会把自己遇到的很多事情都拿来和我商量。所以,我足不出户,心知天下。”
见高廷芳说得铿锵有力,韦钰盯着他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再问,而是径直转身离去。这个从第一次见面身上就笼罩着一层迷雾的南平王世子,他已经分明打过很多次交道了,明明知道他的心计手段;明明知道他仿佛有一种尤其吸引人的特质,能够把形形色色的人聚拢在身边;明明知道其潜藏在无数层面具之下,试图揭开其真面目对自己的目的和大业并没有什么帮助;可他却依旧有一种去试探,去追究的冲动,否则,此次他怎会出此下策?
他一定会弄清楚,高廷芳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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