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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
于曼颐并不习惯直视三妈的眼睛,她已经习惯了低着眉眼,在斥责来临的第一秒下跪。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应当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例如展开掌心,颤着声音在戒尺落下来时计数。这场景在她还是个稚童时时常发生,以至于留下了条件反射一般的身体反应。
但或许是因为从和表哥订婚那日起她就没有再挨过打,又或者是因为某种她目前还没有察觉到的原因,于曼颐并没有跪下,也没有伸出手,她甚至没有低头垂眼,而是微微扬起下巴,和于沈氏对上了目光。
她如此反应,反倒让气势汹汹的三妈脸上浮现一瞬的不知所措。随之而来的,是恼羞成怒以至于改变了声调的尖叫。
“于曼颐!”她不顾下人们惊恐的目光,朝自己过继的女儿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她知道,但她已经不认为那是“应当”。她被冲过来的三妈推搡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腿上绑的报纸散落一地。于沈氏从地上将报纸捡起来,又尖声叫人送过一叠从她房间里翻出来的报纸,然后一张一张,一张一张地,摔到她正在发抖的脸上,肩膀上,胸前,腹部。
于曼颐怕极了,可她就是不低头,就是要用她年轻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于沈氏,理直气壮到就像那个做了错事的人是对方,而不是她自己。三妈摔完了报纸,又抬起手上的戒尺往她身上抽。那根象征着权威的戒尺挟风而至,眼看就要在她脸上像此前千百次一般敲出血痕。而于曼颐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闭眼,而是一把攥住了那把抽向她的戒尺,让于沈氏没办法向前哪怕一步。
“于曼颐,”三妈的语气是如此的不敢相信,“你是不是疯了?”
“你终日在于家的宅院大喊大叫,”于曼颐语气冷静,“你才是疯了。”
“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问这做什么?”于曼颐死死攥着那戒尺,一字一顿地提醒,“沈映梅,你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么?”
于沈氏在她被直呼其名的那个瞬间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戒尺从于曼颐手中一把抽出。金属的边沿太过锋利,于曼颐只觉得一阵深及骨髓的刺痛,眼神望过去,只看见掌纹断裂,一道血痕出现在掌心正中。
“好,好,于曼颐,”三妈用戒尺拄在地上,闭了半晌眼睛,终于慢慢睁开,语气愈发的怨恨,“你现在不愿意跪下,那你就给我站在这里——”
她环顾四周,围观的下人纷纷收回目光,无一人如于曼颐一般敢与她对视。
“——站到你愿意跪为止!”
她抬起戒尺指着于曼颐的眼睛:“谁也不许给她水,不许给她吃的,不许放她进门!于曼颐,你如今好有骨气,那我就看看你有多硬的骨气!”
她说完了,便回过头,迈过二进院子的门槛,等几个下人跟在她身后进门,便将那大门“咣当”一声关上。
最近县里有事,家中除了二妈三妈,别的人全都被召去商议,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二妈自然拗不过三妈的泼辣,于曼颐闭了会儿眼,心中知道,这扇门,明日之前是不会打开了。
她意识到自己被留在了一个缝隙之间。一进的大门在她进来的时候就被锁上了,二进的门也插上了门栓。她回不去守旧的于家大宅,又去不成门外的自由天地。她被扔在这旧与新的缝隙之间,没有人管她,没有人要她,就如同她出生时父母也弃她而去一般。
她掌心好痛,血染脏了衣袖,痛得她嘴唇发白,腿脚发软。可她偏偏又不想坐下,她在此刻只想这样站着,只愿这样站着,仿佛不倒下就意味着她心中的不妥协。她身上流血的地方也不止这一处,于曼颐闭上眼,竭力放大掌心的疼痛,用以掩盖小腹里面的刺痛。
就如同齐颂笔下最为狗血的剧情一般,那日午夜,绍兴迎来了夏日的第一场大雨,于曼颐在雨中站了一夜,终于在日头升起前一头昏倒在地上了。
…
养病的几日,三妈没有再来房间里追究于曼颐,又或者是她也不想看见于曼颐的那双眼睛。
老幺和下人来给她送过吃的和药,和她说于老爷和几个少爷参加过县里的商议,和其他大户一道回来了。似乎又有什么新的政策被颁布,而于曼颐大病初愈,并没有精力去关心。她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又醒来,心想倒是也好,她再也不用拧着鼻子给表哥写那些违心的家书了。只是可惜,她也再买不到宋麒他们出的报纸了。
又养了几日,她也可以坐起身子,自己把头发梳好,在房间里走一走。她忽然发现这一病,自己好像长高了一点,不再是以前的小孩身形,倒有点像个大人了。于曼颐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胸口,想到自己已经十七岁了。
还差一点点就能痊愈的那天,忽然有下人来敲于曼颐的房门,叫她去一趟堂厅,于老爷和客人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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