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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泽目光一转,扫向下人当中,话音陡然一沉,“长随长富、长贵!你二人跟随马海多年,他是如何折磨寡嫂的,为了烧造庆瓷,又是如何唆使你二人劫杀良家少女祭窑的,还不从实招来!”
两个长随啊的一声,惊声却被淹没在了看客们的骚动声里。
“那废窑底下埋着的真是那些失踪的女子?”
“祭窑是咋回事?”
“藤县祭咋知道这些事的?”
“嘘!都别吵吵!听不见藤县祭说话了!”
这时,藤泽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马海恶事做尽,罪孽已书于天书之上!雷罚当夜,本县夜梦圣典,今奉神谕公审此案,方才所言是不是实情,尔等心中各自有数!剩下的,你等是自己招,还是要本官代天传谕?”
此话和着内力,若鼓击春雷,直破沧溟,惊得四方之声刹那间退去,闻者如遭雷轰!
萧长老猛地起身,凭栏下望,面色大变!
景子春故作愕然之态,与身旁的接引使们低声议论着,眼底却浮起几分讥诮神色。
圣典与圣器重现之日便是转世之子复国之时,此乃图鄂民间流传已久之言,可两百余年来,任神殿如何苦寻,两件圣器都没有现世的迹象,更别说什么转世之子了。可值此神官大选之际,藤泽竟公然说自己夜梦圣典,得了天书秘传。
按神话传说,这虽不足以说明藤泽便是转世之子,但尚在州试,他便夜梦圣典,奉神谕行事,这岂不是在暗示自己便是天选之子,是下任神官?
这些年来,眼见着两件圣物难以寻回,圣女便未雨绸缪,早早就开始借景家之力在南图朝中和图鄂国内散布圣子之说,说三殿下是神族与皇族之后,乃天定的复国血脉。轮回转世毕竟是神话之说,血脉之子却真有其人,故而对两国朝廷当中的复国派而言,奉三殿下为主更为务实些。
想来是岭南的刺杀计划失败之后,神官怕三殿下一旦回国,两国朝中日渐壮大的复国派就会成为三殿下的根基,所以他心急之下才等不到天选,便命藤泽以夜梦之言暗示百姓他是天选之子。
至于马家窑案,事涉恭贺新神官圣女大婚之禧的贡瓷,如非神官授意,庆州州祭有几个胆子敢拖延不办?而案发至今已百日有余,想撬开嫌犯的嘴有的是手段,今日才公之于众的案情未必就是今日刚审清的。
但朝事岂是马家人能想得通透的?马家上下被内力震得肝胆俱颤,三个族公心防大溃,当即就招了。
三人争抢着道:“县祭大人明察,草民……草民三人是收了二房一千两银票,帮其在族长面前说好话,可庆瓷之事真是半点儿也不知情啊!”
族长叩了几个响头,也招了,“回县祭大人,草民身为族长,自然以一族昌盛为己任,覃氏气死亲夫,按族法本就不该苟活于世,容她活命,自是想从她口中问出秘方。草民起初也有恻隐之心,心想马兴夫妻不和,他未必会将秘方告诉覃氏,可……可总得试一试吧?覃氏刚烈,明明是她气死了亲夫,却死咬着不认,还怀疑马兴被人下了蛊,闹到州庙去替夫伸冤,后来验官在尸身内没引出蛊虫来,又说马兴面色黄白、遍体无伤,确是暴病身亡,这才定了她的罪。因为此事,覃氏与族人势同水火,草民把好赖话都说尽了,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秘方。正巧此时族里议事,族公们都提议由二房代管窑场,草民知道马海手段多,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可没想到马海狼子野心,问出秘方后竟没报知族里,偷偷摸摸地烧制出了一批新瓷献入了州庙。州祭大人命马海监窑督造新瓷,新瓷得赐庆瓷之名后,马海就成了族里的大功之人,族窑由他掌管着,纵是草民这个族长也不能多问窑中之事,所以祭窑的事草民是真不知晓啊!望县祭大人明察!”
马海的长随长富也磕磕巴巴地道:“禀县祭的大人,小的二人不敢不听少爷的吩咐啊!少爷毒辣,曾把大夫人的陪嫁丫鬟给、给活活地祭了窑,小的二人跟在少爷身边,知道的太多,怕遭他毒手,只能听他吩咐,扮成山匪劫杀良家少女。那庆瓷……那庆瓷釉色艳红,全是因为人血呀!那些少女都是先被割喉放干了血,再扔进坑里祭窑,她们的血泼在那瓷坯上,那气味儿真是……这些年里,死了足有百来人,小的夜里梦见冤魂索命,那些姑娘的脸哟,全都惨白惨白的……”
长富话没说完就嚎啕大哭,看台上静悄悄的,午后日暖天青,州衙内却似有风回荡,叫人脊骨生寒。
“覃氏。”半晌,藤泽打破了沉寂,问道,“你的陪嫁丫鬟可是被马海所害?”
“县祭大人不是夜梦神谕了吗?是与不是,天书里没写?”覃氏痴痴地笑着,眼神如一潭死水,幽幽地问道,“大人可知民妇之夫是怎么死的?”
“你丈夫是被人谋害,并非暴病身亡。”藤泽面色悲悯,道出之言令马家人错愕不已,“长福、长友!你二人身为大房的小厮,却受二房唆使,在马兴的饭中下了蒙汗药,待其昏睡之后,将其淹杀于石灰水中,而后又栽赃嫁祸!其中因由,还不如实供来!”
马家共被传唤了四个下人来,藤泽先前只道出了马海的长随之罪,众人被马家窑案的真相所惊,一时间都忘了仍有两人罪名未定,此时经藤泽提醒,众人非但没回过神来,反倒懵了。
此时,大房的两个小厮已然全无侥幸之心,听见藤泽点唤,便倒豆子似的招了。
长福道:“县祭大人明察,小人……小人的确受了二少爷的唆使,他给了小人五十两银子,教小人用石灰水淹杀大少爷!小人起初不敢,他说……说这法子是豆腐坊的掌柜口传的,那人姓……姓吴!对!是姓吴!吴掌柜的说,用石灰水淹杀人,人死之后会面色黄白,跟暴毙一样,验官查验不出!大少爷和夫人不和,时常争吵,夫人隔三差五的往娘家跑,二少爷就教小人在夫人回娘家后动手,说只要趁此时机,族里就会认定大少爷是因与夫人争吵而被气死的,不会怀疑旁人!那天,大少爷和夫人又争吵了起来,夫人哭着回了娘家,大人爷心情不好就打骂小人,小人就、就……就一时冲动,听从了二少爷的吩咐。”
长友道:“大人,大少爷是个暴躁脾气,莫说下人们动不动就挨他打骂,就连夫人也时常受气。他醉心于制瓷手艺,常将夫人冷落在府中,二少爷偏又是个好色的,那日趁大少爷不在,竟想对夫人不轨,幸亏小的听见了夫人的叫喊声,闯进去救下了夫人。可大少爷回来后,非但没给小人赏钱,反怪小人撞破了家丑,自那以后,每与夫人争吵,小的二人都会遭殃。小人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昏了头,犯下了杀人之事。”
“……什么?马兴竟是你们杀的?”马家族长族公等人错愕不已。
覃氏也惊愕地看着两个救过自己的下人,喃喃地道:“是你们……竟是你们……”
长福、长友不敢看覃氏,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大夫人,小的二人对不住您,可……可我俩一时冲动杀了人,事后实在不敢认罪,您背了杀夫之名,我们也知道您受苦了,望您看在小的二人曾经救过您的份儿上,别太怨恨……”
“我不怨,不怨……”覃氏噙着泪,失了魂儿般。
“谢夫人大人大量!”长福二人大喜,好言哄道,“夫人慈悲心肠,望夫人念在小人们救过您的份儿上,帮小人们求求情……小人们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我不怨,我不怨……”覃氏口中喃喃着,竟还是这话。
长福二人抬头瞄去,见覃氏披头散发,面黄肌瘦,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往日的神采,那眼里噙着泪,却攒了万剑似的,利可穿心!
长福二人一惊,覃氏抡起巴掌便扇了过去,长福的脸上登时添了五道血痕!
“我不怨?我如何能不怨!你们可还记得萍儿?可听说过她是怎么死的?她是被二房那畜生扔进窑坑里活活烧死的!我自打过门就受尽冷落,夫君痴心旁事,连我险被欺辱,他都因怕颜面有失而不肯告去族里,他在外头要脸,在屋里却拿我撒气,还不如一个丫头知心!我好后悔,我该放了萍儿的,却因贪图有个说话的人而把她带到了庄子上,一念之差,她死得那么惨……那畜生好色成性,在府里就敢欺辱我,到了庄子上更肆无忌惮,他打萍儿的主意,萍儿抵死不从,一头撞在桌角上,他竟命人将她扔进了窑坑里!我以为她死了……以为她撞死了,没想到她只是晕了过去……她在窑坑里醒了过来,她叫我夫人,求我救她,可我被那些个爪牙按在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往外爬,浑身都是火,听着她在火里喊我夫人……”覃氏捶着心口,泣不成声,惨烈之言如刀,刀刀戳人心窝。
州衙上下静悄悄的。
半晌,藤泽悲悯地问道:“所以,你就报复马海,告诉他烧造庆瓷需活人之血,诱他杀人害命?”
覃氏仰天大笑,恨声说道:“我不仅要报复马海,我还要马家一族陪葬!我告诉马海,马兴早就钻研出烧造新瓷之方了,之所以久未开窑,是因为那釉色要想艳红夺目,得泼未嫁少女之血,所以他才犹豫不决。马海信以为真,他命长随劫了个女子回来,当他按方子成功烧造出新瓷之后,就对我再无半点儿怀疑。这三年来,我任他霸占,帮他出主意,把我自己和他捆在一根绳上,他慢慢地对我放下戒心,以为我后半生只能依附于他,却不知我一直等,等那窑坑下的尸骨越埋越多,等马家为新神官即位大典进贡庆瓷的机会!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那天夜里,我把马海灌醉,趁他熟睡偷了钥匙溜进窑场,在窑工们喝的水里偷偷地下了药,寻机会砸了那窑!果然,此事惊动了州祭大人,马家上下都成了阶下囚,就算一切都是我指使的,可我又没逼马海去杀人害命,仅他欺骗神殿之罪就足以株连马家一族!”
覃氏笑得欢畅,惹得马家族长大怒,得知真相时的一丝愧疚也随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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