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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女愿为替子,随皇后娘娘南巡,护娘娘周全!”何初心见机行事,这才出声。一语道罢,她心跳如鼓,想要抬眼,却又情怯。她乔装见驾,不知他看出来了没,会不会不悦?
屋里果然静了静,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道脆音传来。
咔嚓。
声音不大,却叫人悚然一惊,何初心耐不住心焦,偷偷抬眼望向上首。
明窗半启,山远水寒,那人倚榻临窗,容颜经年不见,风华却更胜年少时。他低头剥着花生,指尖明润如玉,矜贵之气逼得脉脉晨辉都退了退。
何初心一瞬不瞬地望着步惜欢,竟一时失了神。
这时,听他闲话家常般地问:“你们兄妹来此之事,你们的祖父尚被蒙在鼓里吧?”
何少楷见何初心愣着,便赶紧回道:“陛下圣明,祖父的确尚不知情,不过祖父近来亦是为了皇后娘娘南巡的事忧思难眠,还曾将微臣唤到书房商议,询问微臣可有良策。微臣不才,还不及妹妹聪慧,替子之策实乃臣妹之意。”
“胡闹!”步惜欢剥完一颗花生,又从瓜果盘中拿了一只继续剥,“你们爹娘过世得早,只留下你们兄妹二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朕怎么跟你们的祖父交待。”
这话听着有斥责之意,但男子眉宇里那漫不经心之态却叫人猜不准喜怒,何少楷陪着几分小心,斟酌着回道:“食君之禄,理应为社稷分忧,祖父想必不会阻拦,何家的列祖列宗倘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欣慰之至。”
“一计良策足以功于社稷替朕分忧了,此计朕会思量,若真能护皇后周全,自当记何家一功。”步惜欢抬袖拂了拂落在身上的花生衣,一副倦了之态。
“陛下!”
“行了,朕今儿还想听听学子们议政,跪安吧。”
何少楷料到步惜欢不好糊弄,今日必定不会顺利,所以他才带着妹妹一起来了。当年,圣上初到何家提亲时,妹妹尚且年幼,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妹妹深居闺阁之中,二人便没再见过。前阵子皇后召八府贵女入宫用膳,妹妹也没能见到圣上,今日他把妹妹带来,就是存着让圣上见见她的心思。她已长成,桃李年华,似水婉柔,皇后冷清,又不在圣上身边,这对她而言正是良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南那么多的名门子弟,平日里妹妹一个也看不上,今日见了圣上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少楷暗暗给何初心使眼色,正焦急,却听步惜欢笑了声,转头看了眼一直杵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御林军大将军、御前侍卫长李朝荣。
“朝荣啊,你今儿可是朕的人证,回头儿皇后问起来,你可得做个证,他们兄妹可是忧心社稷和她的安危才来献策的,与朕无关。”
李朝荣是朝中少数知道暮青去向的人,听见此言,有所明悟,于是回道:“您不跟皇后娘娘提此事不就是了?微臣在御前行走,微臣的证词,娘娘未必信。”
“你以为朕不提,她就看不出来了?”步惜欢往后一倚,霁月清风,笑意醉人,“她若问起来,你只管禀奏,实与不实,她自能断出。若你真有本事叫皇后断错了,朕就革了你御林军大将军的职,调你去刑曹任个侍郎,以后接傅民生的班,朝廷正缺人才!”
李朝荣闻言,苦笑着打了一恭,“微臣可没那本事,还是在御前行走吧。”
君臣二人叙着闲话,旁若无人。何少楷听得心里直打鼓,那黑袍女子可是说皇后已经出宫了的,他也觉得有理,难不成他们都猜错了?还是说,圣上在有意诈他?
何初心跪在兄长身后,一番话听得面白如纸,如葱玉指生生地掐出了血色。遥记得,当年他来府中,她年幼不知情为何物,只是由奶娘领着,偷偷在花厅的帘子后瞧过他一回,那年他年少,穿着一身月色龙袍,言谈间已然惊才绝艳,她不知世间怎会有这般风华动人的男子,只是听奶娘说,他是来提亲的,有意立她为后。从那以后,她就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皇后,只是没想到,从那以后,他再没来过何家。
她问奶娘,奶娘说,元相摄政,有废帝自立之心,江山恐会易主,届时他便是前朝废帝,而祖父不容许何家之女成为废帝之后,故而没有答应这门亲事。那年,她正当金钗年华,头一回听闻国事,懵懂不解,想不通那般惊才绝艳的男子怎会沦为废帝,于是忍不住去问了祖父。祖父大怒,责她过问政事,有失女德,奶娘被打了板子,她被关进祠堂里抄经思过。从那之后,她不敢再问有关他的事,却总也忘不掉那年他在花厅里与祖父谈论天下时的风华,于是她偷偷买通了出府采买的小厮打听他的消息,打听到的却尽是他大兴龙舟、广纳男色、纵乐无道的消息。
她不信,可他一年一年的下江南来,行事一年比一年荒唐,骂名也一年比一年不堪。她着急,煎熬,终于在及笄那年忍不住叫丫鬟偷偷买了身男子的衣袍回来,乔装出府,混进了西园。
西园是城南有名的戏园子,那年听说班主从江北买了个俊秀可人的小生,准备献给圣上,圣驾晚上到西园听戏,伴驾的有汴州文武、名门公子,她混在人堆里,亲眼看见他身边有俊美公子相伴。他像变了一个人,一身红袍,纵情声色,荒唐不羁。她羞于看那春风秋月事,避出人群后慌不择路,回过神来时已然迷了路。她见身旁有条小路,便沿路而上,没想到又见到了他。
他本在听戏,不知如何撇开众人来到这寂静无人之处的,她只记得那夜皓月高悬,他孤身立在路尽处,明月里,衣袂在夜风中沉浮,割碎了如水月光。他转头望来,容颜寂寞,似经风雨,只能于这僻静无人处自处。
那夜,他的目光就这么撞进了她心里,她心头乱撞,竟然转身逃了。
回到府里,她仍记得他的目光,连夜风捎来的酒气都好似仍然闻得见,她魂不守舍,鬼使神差地进了小厨房,熬了碗解酒汤出来,想要再溜出府去把解酒汤送给他。那时夜已深了,她料想他还没回宫,于是便想坐轿子到宫门外候着,但奶娘劝住了她。
奶娘说,男子为成大业可以不惜名声,女子却不能。他背负着昏君之名,若她接近他,不仅会让她也背上不堪的污名,也会连累何家的名望,日后更会连累她的夫家。她若想当他的皇后,只需等着便可,假如他日后能铲除元党、亲政治国,一旦选后,天底下不会有比何家之女更适合的人选。而他曾背负昏君之名,定然不会希望自己的皇后也有污名在身,所以她只需等着,什么都不必做。
她觉得有理,所以犹豫了。
解酒汤在她犹犹豫豫时渐渐冷了,那晚终究没能送出去。
那年,她觉得自己做得对,于是一等许多年,等来的却是军中立后的消息。
他为了那个贱籍出身的女子,不惜自己筹谋二十多年的大业,弃了祖宗的半壁江山。因为她在南下途中缠绵病榻,他竟不惜昭告天下,以自己的大婚之夜为她冲喜祈福,更别提他亲政之后准她提点天下刑狱了。他的年号、她的徽号,乃至她的居所和选妃之事,一桩一桩,看得出来,他对那女子的宠不是越制,而是他根本就不以世人的眼光和祖宗的礼法拘束于她。
他曾受尽世人的笑骂,世人在他眼中多愚辈,所以,他不屑以世人的礼法拘着她。
而这叫人艳羡的宠爱,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她却因为那年那夜的犹豫而错过了他。
若这世间有医悔恨的良方,她愿倾尽所有去换,可是她知道没有,所以今时今日她才会跪在他面前,用她的尊严去换一个成为那女子的替身的机会。
“陛下!”何初心望着步惜欢,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臣女自知无福,不能服侍陛下,所以才想求这一次替皇后娘娘涉险的机会,因为臣女知道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定然担忧娘娘此行有险,真正叫臣女不忍心的人是陛下!臣女对陛下的心思,难道陛下当真不知吗?祖父早已在为臣女议亲,臣女只是悔恨当初年少,不够勇敢,所以想要勇敢一回,若能活着回来,再嫁他人也心中无憾了。您可以另择他人为替子,但臣女以为,凤驾南巡,仪仗浩荡,所经之处文武接驾,容不得露怯。臣女自幼学习礼仪宫规,又是将门之后,许能担此重任!若您担心祖父不答应,臣女自会禀过祖父,求祖父进宫面圣!”
雅间里尚有外人在,何初心却已顾不得名节,一番陈词说得真情流露,说罢连跪安之礼都未行,便起身跑了出去。
学子们已在大堂里议论朝事,忽听雅间的门被人撞开,一个小厮哭着奔了下来,虽然一路拿衣袖掩着面,但那步态显然不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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