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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屋,暮青便将风帽摘下,环视起了屋中,墙上的挂画、架上的花瓶、灯台香器、茶酒果盘,无一遗漏。
看罢之后回身,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
步惜欢立在屋里,不吭声,也不走动,连桌椅的边儿都没挨。
暮青打趣道:“凶屋,怕?”
步惜欢一笑,解了风袍搭在手上,意味深长地道:“若论凶宅,人死的最多的地儿莫过于咱家那座老宅。”
暮青顿时翻了个白眼,老宅这事儿算是翻不了篇了,这人能调侃她一辈子。
雅间里的窗关着,光线略显昏暗,暮青一边腹诽一边往窗边走去。
步惜欢仍然不动,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暮青的背影。
这事儿得从五天前说起。
五日前,血影经监察院的信道呈来了一封密信,奏事之人是崔远。
此前,杨氏得知凤驾经海路回国之后,执意要往星罗迎驾,却因忧思成疾而赶不得路,只能由血影率一队侍卫护着他们母子慢行,原本估摸着除夕前后可到,不料行经关州镇阳县时碰上了一桩人命案子,死的是个入围春闱的学子。
此人姓韦名鸿字子高,乃镇阳书院的学生,出身士族,家道中落,但勤奋志高,才德兼优,颇得师长看重。
镇阳县小,今年一下子入围了三名学子,实乃喜事一桩,故而进京赶考前夕,镇阳书院的一群学子便在酒楼设宴,欲为同窗践行。而三名学子当中,仅韦子高是士族出身,另两人皆出身寒门,其中一人名冯彬字文栩,自视甚高,颇有辩才,亦颇得师长看重。
设宴当日,学子们就在这间屋里饮酒赋诗,行令祝唱。宴席过半,冯彬离席而出,欲去后院儿解手,跌跌撞撞行至楼梯口时,与端菜的店小二撞了个正着,被泼了一身油污,便借着酒气呵斥了小二几句。韦子高听见后出来相劝,因二人在书院学辩时常有争执,政见不合,故而冯彬并不领情,二人争执了几句,后被其他学子劝开。
随后,韦子高回到雅间,冯彬下楼解手,返回后,因席间气氛不睦,韦子高便告罪而去。
不料,人行至楼梯口时,竟因踩到先前洒了的油汤而失足滚下楼梯,磕破了后颅,当场死了。
镇阳县的仵作验了尸,知县升堂问讯了赴宴的众学子,以过失致人死命之罪拘拿了店小二,人现已收监,案卷已递至州府,复检也已完成,预备报呈刑部。
此事眼瞅着是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但巧就巧在案发之时,崔远一行刚好行经镇阳县街市,官府用门板将尸体从大堂里抬出来时,因颠簸之故,韦子高的手自丧布下滑出,崔远瞥见其手心里有血。
这就奇怪了,人是失足跌死的,伤在后颅,当场毙命,手心里怎会有血?
崔远以为此案有疑,却因一介白身,不便插手县务,又恐事关春闱,干系重大,便留在了镇阳县,案子一结,就呈上了密奏。
与密奏一同呈上来的,还有一封监察院秘密截下的信件,是镇阳知县发给关州刺史的急信。
关州刺史李恒与礼部侍郎阎廷尉是同乡,近年来与礼部走得颇近。
这阎廷尉是三年前擢至礼部的,当时,朝廷下旨兴学,亟需果敢实干的人才,于是礼部、工部、户部便从地方上提了几个青壮官吏上来,阎廷尉是当中最年轻的,精明机敏,胆大敢为,极富辩才,只是善于钻营,其志不小。与陈有良的忠实迂腐、韩其初的通慧中庸相比,此人激进果敢,不乏尖锐之见。尽管陈有良屡屡斥其奇言巧辩,奸佞嘴脸,恐其结党弄权,祸乱朝纲,但他还是将此人留在了朝中。
政见不一,利于兼听,臣下不合,利于制衡,此乃为君之道。
从前有他在金銮殿上坐着,百官之间纵有政见不合之时,也皆止于斗辩,不曾闹出出格之事来。去年六月,他起驾离京之前,在翰林院和礼部钦点了几个春闱的主考官,阎廷尉乃其中之一,与此同时,也有道密旨下给了监察院。
大年三十,密奏到了广林苑,朝中的戏还真有些精彩。
他离京之后,陈有良盯春闱盯得甚紧,一些地方考生早早地进了京,有在临江茶楼斗辩搏名的,有揣着诗作往百官府上投献邀名的,几位春闱主考皆闭门避嫌,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亦皆各司其职,朝廷运转井然有序。
但大图内乱,凤驾遇劫,他率五千兵马借道亲征之后,百官闻风而忧,朝中暗潮涌动,礼部侍郎阎廷尉、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齐聚御史中丞王甫府上,议宰相迂腐,进谏不力,而兵部卑躬谄媚,纵君上涉险,致社稷于危难。众人约好次日朝议发难,逼相阁承担帝驾涉险的后果,并迫使兵部向边境增兵救驾。
此计用心深沉,一旦帝后不归,宰相必担祸国之名,兵部亦难辞其咎。依大兴律,国中无君,虽无人可罪相,但社稷存亡之际,谏台有权弹劾宰相,举荐辅政。而倘若帝后归来,谏台亦不过是忧君忧国,恪尽职责罢了。
陈有良虽迂腐严苛,却忠实守正,任相之后鞠躬尽瘁,身子骨儿已大不如前,时常抱病上朝,未有一日迟慢,故而深得百官敬重。正因如此,他在朝中的威望绝非举手可动,而李方亮、周镇之流虽各有才学,却缺乏主见,时常附人之议,不擅争辩。故而原本说好了的事,到了次日朝议,向宰相与兵部发难之人只有王甫和阎廷尉,最终自然败下阵来。
尽管如此,此次弹劾也并非全然未达目的,陈有良近年来本就积劳成疾,外忧前线,内忧政争,又遭弹劾,怒极之下呕血抱恙,病了足足月余。幸亏朝廷的班底好,且历经风浪,基石牢靠,陈有良一病,韩其初就给徐锐所率的京畿卫戍、章同所率的水师和杨禹成所率的禁卫下了兵部密令,命诸军严防朝中生乱。傅民生则以其一贯的圆滑世故与谏台周旋;王瑞虽出使大图,不在朝中,其属从却力辩力抗,使谏院从内分化,吵扰不休,再难扰及相台。工部尚书黄渊亦严责了李方亮,尚书台六官齐力分担宰相政务,朝中的老班底非但未乱,反有拧成一股的劲头儿。
或许正因如此,阎廷尉才明白了自己在朝中根基微薄,只能鼓动李方亮、周镇之流,终将难以成事,难以实现政治抱负,故而在朝中偃旗息鼓,转而把目光放在了地方上。
他在给同乡的信中称:“陈相从龙于微时,纵然迂腐严苛,仍为圣上信重。韩尚书乃皇后谋士,通熟兵家诡道,曾辅佐帝后于危难之时,亦为帝后信重。我能言善辩,激进果敢,不为相台所喜,亦不融于夏官,圣上留用我,乃制衡之道也。而今,朝中文武半数出身寒门,科举兴学以来,寒门子弟众多,新贵集团日益壮大,有违天子制衡之道,三年五载之内,圣上必将起用士子,万勿坐等,当多荐士子,早做准备,方可在风起时乘风而上。”
此人果然极富辩才,信中之言还真有理有据。
关州刺史李恒与阎廷尉有同乡之谊,二人算是忘年交,镇阳县的案子里死的是个士子,事关春闱,案子既然有疑,他们便决定微服走上一趟。
这酒楼乃事发之地,他知道她查案时不喜人擅动现场物件,故而进屋后哪儿都不挨着,她倒好,会打趣人了。
暮青无视身后的目光,来到窗前便拿起棍子支窗,晨光洒入屋里,街市上的叫卖声传来,她探着头往街上看了一眼。镇阳县就这一条街市,街面儿不宽,早市的摊贩多数蹲在街旁的铺面底下,旗面、百货、人群、驴子,挤满了街市,晨风一吹,花旗飘展,人群熙攘。
暮青一边支窗子一边将目光收了回来,恰当此时,窗外的酒旗迎风一展,忽然扯住了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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