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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绝望到了极致,化成了难言的愤怒。若是生来残缺,或许这种愤怒只有命运这一个攻击对象。可他知道自己不是,是皇权把他剥皮抽筋,让他不人不鬼,让他再也不能拥有爱他的权力。
难怪,难怪每一位大总管和老内侍都不曾提点过不可对主子有非分之想这回事。他曾经还以为那些人的人之常情也被一并阉割,他以为自己不同,他以为自己只是身上残缺,依然保有着能够被魏怀恩看见并偏爱的完整灵魂。
原来不是他们不说,是他们比他更早地看破了身为阉人的绝望命运。他们这些人就是破了洞的陶罐,哪怕胸中的澎湃感情能够把自己溢满,也半点都化作不了滋润人心的甘霖,更给不了别人,回报不了温柔。
也或许这是身为阉人最后一点叛逆。皇权不许他们爱,可伤得了人却关不住心。后宫内苑之中的腌臜从未止息,直到自己也成为了那些能够爬上主子的床榻中的一员之后,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阉割。
就算,阉人日日与贵人相对。就算,人非草木不会无情。就算,深宫寂寞聊以派遣。就算把对于阉人来说最最珍贵,恨不得以命封锁的痴心妄想统统大白于天下,也不过是让天下人哄笑一场的笑料。
阉人的爱,就像家中低贱的器物或是猪狗生出了感情一样,谁会觉得他们的心也是肉长,谁会把他们的爱当成敌人?
他们哪里配呢?
只能像见不得光的虫豸一样,偶尔伸出丑陋的触角探知外界的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碾碎成渣土。
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看法,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情绪,因为他们本来就什么都不配拥有,更不配保留。
皇权冷酷,不外如此。
人人都知道皇权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可就算青史中烟尘滚滚,就算这条通天路由血肉骨骸铺就,也不会有人迷途知返,更不会停下脚步。
因为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如同魔咒,比肩神明,甚至因为人们的贪念与推崇生出了人格,冷眼看着人皆蝼蚁在它足下顶礼膜拜。
要信奉它,就要将一切私欲与灵魂抹杀,再用连自己都识不得的面目去遵守皇权法则。
这就是天家。
萧齐应该恨魏怀恩,应该恨造成他的残缺的一切,恨那些踩着血泪之人的冷漠与残忍,恨制定了这个时代尊卑贵贱的无形之手。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彻彻底底的牺牲品。
可他又觉得虚无,他或许在为自己的缺失而愤怒,却无法对近在咫尺缩成一团轻声啜泣的魏怀恩生出哪怕一点怨恨。
他该恨谁?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城?可他终究还是成为了天家阶下无情杀伐的鹰犬的一员。很这残酷刑罚剥离人格尊严?可那些记忆变得遥远,亲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幸运。
愤怒没有转化成怨恨,让他对二十年来自以为熟悉的世界产生了迷惑,产生了费解。
他是一个错误吗?
他或许不该爱她,不该越界,不该在今夜打破了所有屏障,以这样的身体在她的生命中担任了本不属于他的角色。
可他已经爱上了她啊。
命运对他如此残酷,总在他无法分辨是对是错的时候就已经把选择摆在了他面前。可是命运又是如此垂怜,将他这个本应该被粉碎自我,如万千木偶一样在宫城中被磋磨成飞灰的物件,推向了她。
从此点化为人,以爱欲为心火,点燃了茫茫前路。
前路只有一条,只有她。
“主子……是萧齐的侍奉不够好吗?”时间的流逝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中并不分明,他只能用心口的钝痛程度来分辨到底听着她的哭泣多久。好像又不能确认,因为她的每一声,都能让他心如刀割。
“我……我要去沐浴,带我去……”蒙在她眼前的朱红纱带已经浸透了泪水,可是他们都没有想要解开。这是一场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梦,谁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真实,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魏怀恩被萧齐沉默地抱起,转身,一二叁四步,绕开矮桌,下一阶穿过正厅,再上一阶。
“停。”她估算着他们已经走到了那面大更衣镜的位置,要他放她下来。
她赤足踏在了熟悉的地毯上,足尖轻易认出了正对着更衣镜的金乌花纹,转了半圈确定了方位。
她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然后抬手拉下了眼前纱带。
镜中美人不着寸缕,肌骨莹润,纤秾合度,只是玉白肌肤上有了点点红梅,还有被谁揉搓出的印记。
可是她没有看自己,而是和身后半步远的萧齐于镜中对视。镜面晶透,是海上商队上贡的宝物,把他的惶惑和羞愧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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