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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给你烧了罐热水。”他拎着一只麻绳穿耳的陶罐进了屋,“姑娘每回睡前总会多要一盆热水,这是要喝啊,还是洗脸啊?洗澡可是不够的。”
“你让管事烧的?”我趿着鞋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盆放在地上。
“管事早睡了,是我自己劈柴烧的。”阿鱼把水倒进陶盆,我这才现他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连眉毛上都还沾着木屑子。劈柴、烧水,他如今可只有一只手。
“你先洗把脸吧!我就是想睡前泡泡脚,这两年在外头惹下的毛病,天一冷,晚上不热脚,第二天站久了坐久了,腿就痛。你抹了脸,我再拿来泡脚,刚刚好。”
“别,别,别!阿鱼脸脏,还是姑娘先泡脚,泡完了,我洗脸。”
用泡脚水洗脸?我看着氤氲水汽中阿鱼一张极认真的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阿鱼挠挠头,摸摸脸也笑了。
“姑娘,你和主人到底怎么了?你那会儿在鲁国怎么说走就走了?”阿鱼用我分给他的半罐水洗了脸,又抹了把脖颈。
“我当年错信了一句话,以为……”我脱了帛袜把脚泡进热水,一抬头见阿鱼一脸好奇地盯着我,就又闭上了嘴。
“以为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赵鞅当初是生了病,病势已起,将不将死谁又说得准。我与无恤如今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史墨拖进这桩旧事,“阿鱼,你今晚早些睡,明天午后我们就该到渡口了。到渡口后,要雇船,买粮食,你千万要养足精神。”
“知道了!姑娘也早点睡。”阿鱼替我倒了水,关门退了出去。
我暖了脚,整个身子也就暖了,于是熄灯上床,安安稳稳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少水之源在晋北,这里春夏南来北往的商船极多,但此时已入冬,加之这两日一直阴雨绵绵,渡口上就只泊了几艘小船。船身破旧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长得丑的不要,没力气的不要,挑来挑去,无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应了阿鱼今天要雇两艘船,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无恤一句话堵上了。他说,方才在市集给我买了木炭、火炉,现在没那个闲钱再多雇一艘船。
他说这话时,沉甸甸的大钱袋子就挂在腰上。别说雇两艘船,就算买两艘船,再买两个划船的奴隶都足够了,可他死活就是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这次出门忘带了钱袋,囊中羞涩,也只能忍气吞声。
阿鱼上船的时候,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对他而言,坐车再难熬,总也不过十天的光景。可坐船,一坐至少就要两个月,我和无恤这样尴尬别扭,他也爽利不起来。
我自觉对不起阿鱼,上了船后,便努力找话与他谈天。
阿鱼似乎对我的陶埙很感兴趣,直嚷着要再听一遍梅树下的曲子。我见无恤没有驳斥,便拿出陶埙吹奏起来。
冬日行舟,寒空黯黯,水面之上又只有我们这一叶扁舟欸乃向前。埙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黄昏淅淅沥沥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桨的艄公都落下两行浊泪来。
一曲终了,船舱里沉默了。
三人对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忆在敲打心门。
傍晚,船篷外的风声越来越响,没有夕阳,没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阴沉得如同一条灰黑色的长带。冬夜,即将来临。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过一宿吧!”艄公就近寻了一片树林系了舟,此时逆风行舟太耗体力,他已经大喘不已。
无恤点头,众人下了船。
阿鱼跟着无恤开始搭建今晚避风的草棚,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午后买的黍团子往嘴里送去。
“这干巴巴的冻团子还是让我来吃吧!我给姑娘捉鱼熬汤去!”阿鱼蹿上来一把夺了我的团子往自己嘴里一塞,“姑娘还不快去帮我家主人搭棚子去?两个人干活才有意思哩!”他说完朝我挤了挤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应鱼具就跑了。
阿鱼的心思我明白,可无恤压根就不给我任何插手的机会。
“你我如今就连做做样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吗?”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丧不已。
无恤抬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无言。
我心里像是被人堵了一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起来,直想大叫一声甩开这尴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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