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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恤轻抚着狄女微曲的长发,笑着看向一旁的陈逆,他说,陈兄好雅兴,舍下千乘之军不领,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这扶苏馆的酒园里来了。怎么,难道这酒园里还藏着神女夷狄不成,叫陈兄这样难舍难离?
窗外,陈逆按剑而答,我十指紧扣着窗棂想要听清他们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哗啦啦,我听到的只有一颗心开裂的声音,不可阻挡的,裂得满地碎片。
六月酿酒,那个骄阳一样的女人几乎只用了一刻钟就搬空了我的酒窖。当陈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摆在我面前时,我疯妇一般抱起那只嵌螺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墙壁。
“为什么他娶妻了,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为什么他要相信我的谎言?他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离开的……他明明说过他已经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妇了……他才是骗子,他才是大骗子!”我蹲在地上大声嘶喊着,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话说出了口,我才发觉,原来我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怨。
原来,我一直期盼的,竟是分离之后他也和我一样不幸福。
我扑倒在地上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无恤的无情和幸福,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丑陋和虚伪。
陈逆依旧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哭得抽声断气。我不记得他是何时离开的,正如我看不清无恤离开时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陈逆回来了。他把一张手掌大小的碎羊皮放在了我手边:“阿拾,这是你卖身的丹书,烧了它你就自由了。这辈子,你总该为自己活一次。”
这辈子,总该为自己活一次。这句话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语,在我晦暗的胸膛里点燃了一簇火苗。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引火烧了那份写着我名字的丹书。
在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青烟里,我没有得到自由的快感。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从来都不是一张碎羊皮。
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我永远无法自由。
传说,在南方的荆楚之地有一方广博浩瀚,烟水深锁的大泽名叫云梦。炎帝曾在云梦泽种下千株忘忧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忧。我想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楚国了。
我骑着马踏上了那条黄沙飞扬的官道,在经过道旁的那棵老树时,我又看到了那个醉酒眺望的女子。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从炎日酷暑等到了飘雪隆冬。如今,我要带她走了,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她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忘了她了。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陈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绛城远远地见了一眼故人,就策马南下去了云梦大泽。
我在新绛见到四儿的那天,她坐在赵鞅赐给于安的大院里安宁地晒着太阳。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满足的微笑比她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
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脚趴在院墙外的树干上,偷偷地凝望着她。
十二年,岁月在我们指尖悄悄流走,她寻到了她爱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丢掉了自己,又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十二年,她安安静静地踩着一条线,直奔幸福而去。我轰轰烈烈地画了一个圆,最后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三月春暖,陈逆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替我盖了一间横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陈爷,他认了我作妹子。
我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着我在云梦泽的烟波里虚晃度日。木屋盖好后,陈逆就带着他的剑离开了。以后每隔两三月,他都会回到云梦泽陪我住上几日。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引着一大帮吵吵嚷嚷却可爱无比的游侠儿。
为了宿营,男人们会在芦苇荡里搭上一个个低矮的草棚。
搭的时候个个劈树、扎草,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可每日清晨等我推开窗门时,却总会看到一群袒胸露腹的人抱着酒坛,横七竖八地躺在草棚外的野地里呼呼大睡。
云梦泽里没有忘忧草,即便这里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独独没有可以忘情忘忧的仙草。但我渐渐地发觉,在这片浩瀚的湖泽里住得久了,和这群游侠儿说笑的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宽广了许多。心变宽了,原来闷堵在心里的那团愁绪就再也不能占据全部的我。我在心里寻了一个角落把自己的愁绪藏了起来。有朝一日,我希望我可以忘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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